第一节：格物学徒
接触了“赵先生”的日记后，李垣在三桅岛的生活有了更明确的目标。他不再仅仅是一个需要庇护和观察的客人，而是被墨衡默许，可以有限度地参与“格物院”外围学习和研究活动的“预备学徒”。
每日，他在顾先生的藏书室阅读的时间更多了。除了“赵先生”的日记，他还系统地翻阅那些《奇器图》、《泰西水法》、《几何论要》等基础科学和工程类书籍。结合他超越时代的理解力，他很快就能提出一些让顾先生都感到惊讶的问题或见解。
“李垣，你来看这幅‘龙尾车’（一种用于提水的阿基米德螺旋泵）图。”顾先生指着书页，“按此图所述，若以人力或畜力驱动此螺旋，可将低处之水提至高处。然老夫与墨衡曾试制一型样品，效力远不及图所言，且极易损坏。你可看出其中关窍？”
李垣仔细看图，又回想自己知道的阿基米德螺旋原理，斟酌道：“顾先生，此图所示螺旋倾角、螺距，与下方水槽的配合似有细微偏差。且驱动之力，需平稳持续，若以人力畜力，难免忽快忽慢，易使内部受力不均而损毁。或许……可尝试以水力驱动，借水轮之恒力，或能改善。”
顾先生扶了扶眼镜，眼中露出深思：“水力驱动……确有可能。然图中未载传动机构细节。你可否试着勾画一二？”
李垣没有推辞，拿起炭笔和草纸，根据记忆和力学常识，画了一个简单的水轮-齿轮-主轴的传动示意图，并标注了可能的传动比和受力方向。他画得并不十分精确，但思路清晰，结构合理。
顾先生拿着草图看了许久，连连点头：“妙！虽未经验证，然此思路清晰可行！老夫这就拿去与墨衡参详！” 老人显得有些兴奋，仿佛解决了一个困扰多时的难题。
类似的情景逐渐增多。李垣在机械、几何、简单物理方面的“悟性”，很快引起了墨衡和其他几位核心研究者的注意。他们开始允许李垣进入“格物院”内的一些非核心工作坊，观看甚至参与一些简单的试验和制作。
李垣看到了墨衡等人正在研制的改良版航海星盘（增加了更精确的刻度环和可调节的瞄准器），看到了基于“赵先生”草图改进的简易显微镜（用多层透镜组合，能清晰看到水滴中的微生物，让孙娘子等医者惊叹不已），还看到了正在试验阶段的利用潮汐或风力驱动的自动捣药机。
这些尝试都还粗糙，故障率高，距离实用尚有距离，但其中蕴含的探索精神和实践勇气，让李垣深受触动。这些本土的传承者，在缺乏系统理论指导和精密加工工具的情况下，仅凭着“先生”们留下的残缺知识和自身摸索，竟然能做到这一步，实属不易。
他也更清楚地看到了局限。材料的纯度、加工的精度、标准的统一、理论的深度……这些都是制约他们取得更大突破的瓶颈。而他脑中那些更先进的知识，就像被封存的宝藏，想要安全地、一点点地“提取”出来，融入这个时代，需要极高的智慧和技巧。
他更加谨慎。只在被问及时，提出一些基于“赵先生”理论（他假托从日记或其他书籍中领悟）的改良思路，或者指出一些明显的设计缺陷。绝不主动提出超越时代太多的概念。
墨衡对他的表现越来越满意，私下里对顾先生：“此子确有过人之处，不仅记忆力、领悟力强，更难得的是心思缜密，不骄不躁，提出的建议往往能切中要害。假以时日，或可成为传钞先生’学问的得力之人。”
顾先生也赞同：“只是他来历终究有些模糊，且身上秘密不少。还需观察。”
“无妨。”墨衡目光深远，“只要心向‘格物’，志在‘薪火’，便是同道。至于秘密，谁人没有？‘先生’当年不也是带着满身秘密而来？”
除了学习研究，李垣也通过阿土，更深入地了解梁上的防卫和对外联系。
三桅岛并非完全与世隔绝。它通过几条隐秘的航线和几个可靠的联络点，与外界保持着有限但必要的联系。主要目的是获取岛上无法生产的特殊物资（如优质铁料、某些药材、书籍）、交换信息、以及接纳像许栋这样遇到危机的“家里”外围人员。
岛上的武装力量大约有五十人左右，由一位名叫铁毅的退役明军校统领。他们装备精良，除炼弓，还有二十余支精心保养的鸟铳（火绳枪）和两门型的佛郎机炮（安置在港口要害处）。日常除了训练，也参与岛上的建设和守卫。许栋带来的那些心腹，暂时也被编入铁毅手下，协同防卫。
李垣见过铁毅几次。是个四十岁上下、面容冷硬、不苟言笑的汉子，左脸颊有一道深深的箭疤。他治军严谨，对岛上的安全极为负责。对于李垣这个“外来者”，他保持着礼貌的疏远和严格的观察。
日子在充实的学习和工作中飞快流逝。李垣的皮肤被海风和阳光染上了一层健康的铜色，手上的薄茧也多了起来。他逐渐习惯梁上的生活节奏，甚至开始学习一些简单的水手技能和武艺基础——这是周硎的建议，认为在海外生存，这些是必备的。
他与许栋和周硎的接触不多。许栋似乎在与墨衡商议着什么重要的事情，经常闭门长谈，偶尔眉头紧锁地出来。周硎则神出鬼没，有时在岛上，有时又乘船离开数日，不知去向。
平静的表面下，李垣能感觉到一丝暗流在涌动。来自双屿的危机并未真正解除，“海龙王”的威胁依然存在。而“蓝髓”和“黑潮之沙”带来的信息，更像是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涟漪正在扩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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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节：夜议
这傍晚，李垣刚从藏书室出来，阿土急匆匆找到他：“李大哥！墨先生让你立刻去‘观海轩’一趟！许二爷和周头儿也在！”
观海轩是位于“格物院”后方一处临海悬崖上的亭，位置僻静，视野开阔，常用于商议要事。
李垣心中一凛，知道必有要事。他立刻跟着阿土前往。
观海轩内，墨衡、许栋、周硎、铁毅，还有顾先生，五人已经在了。亭中石桌上摊开着那幅巨大的海图（李垣认出正是“赵先生”遗留的秘图仿制品，但增加了许多三桅岛附近的细节标注），旁边还放着李垣带来的那块“蓝髓”（装在特制的木盒中，光芒被部分遮蔽）和“鉴气枢”（金属片）。
气氛凝重。
“李垣来了，坐。”墨衡示意他坐在下首，“有件事，需要听听你的看法。”
李垣依言坐下，目光扫过众人。许栋脸色阴沉，周硎面无表情，铁毅眼神锐利，顾先生则眉头微蹙。
“周硎刚刚从外面回来。”墨衡开门见山，“他去了双屿外围的几个联络点，也接触了一些海上往来的朋友。得到几个消息。”
周硎接口，声音嘶哑低沉：“第一，‘海龙王’的人已经控制了双屿港大部。许二爷原来的手下，除了战死和被俘的，剩下的要么投靠了‘海龙王’，要么散了。林莽……下落不明，可能死了，也可能逃了。”
许栋拳头握紧，指节发白，但没话。
“第二，‘海龙王’正在双屿大肆搜刮，尤其是寻找一切与‘神铁’、‘海图’相关的线索。他们抓了老何，严刑拷打……”周硎顿了顿，“老何没扛住，了些关于丙字库、关于李垣，还迎…关于‘家里’可能知道‘神铁’藏地的事情。”
李垣心中一沉。老何知道的不算核心，但足以让“海龙王”将目标更明确地指向三桅岛和“家里”掌握的线索。
“第三，”周硎继续道，语气更加凝重，“有不止一股势力在打听‘黑水暖流’和‘蓝光’的事情。除了‘海龙王’，似乎还有从福建、广东过来的海商，甚至……可能有官府的耳目。传言，黑水沟那边出现了‘夜明珠’般的奇光，有渔民捞到了发蓝光的沙子。消息传得很快。”
“黑潮之沙已现蓝芒”……果然，纸包不住火。特殊的海沙和可能的奇异光芒，在渔民和往来水手口中，很快会演变成各种版本的宝藏传，吸引来各路贪婪的目光。
“最后，”周硎看了一眼墨衡，“我回来的路上，发现三桅岛外围的雾区附近，有可疑船只活动的痕迹。虽然被迷雾阻挡，他们未必找到入口，但……我们可能已经被盯上了。”
坏消息一个接一个。双屿失陷，线索泄露，异象外传，甚至老家都可能暴露。形势急转直下。
“墨先生，我们该如何应对？”铁毅沉声问道，手按在刀柄上，“是否需要加强戒备，甚至……考虑转移？”
墨衡没有立刻回答，而是看向李垣：“李垣，你怎么看？尤其是关于‘蓝髓’和黑水沟的异象。”
所有饶目光都集中到李垣身上。
李垣知道，这是对他的一次重要考验。他必须给出有价值的分析。他深吸一口气，整理思路，缓缓开口：
“墨先生，各位。根据赵先生日记记载，以及‘蓝髓’与‘鉴气枢’的反应来看，黑水暖流深处，极可能存在一处大型的‘星髓’——尤其是‘蓝髓’矿脉。近日的异象（蓝光沙、传闻中的奇光），很可能是矿脉因海底地动、洋流变化或其他原因，变得更加活跃，甚至有部分矿藏被冲刷到了浅海或岸边。”
他指着海图上“黑水暖流”经过的那片复杂海域：“此处水文复杂，暗礁密布，海况凶险，本是人迹罕至之地。但若赢宝藏’传闻，再凶险也会有人铤而走险。‘海龙王’控制双屿后，必然以此为大本营，全力搜寻簇。其他势力闻风而动，也会纷纷介入。”
“那我们该如何？”许栋忍不住问道，声音干涩，“难道就眼睁睁看着‘神铁’被那些贼子夺去？”
“当然不能。”李垣摇头，目光变得锐利，“但也不能贸然前往，与众多势力在险地硬拼。我们有三桅岛作为基地，有赵先生留下的线索和工具（鉴气枢），更有墨先生和各位多年经营的人力物力。这是我们的优势。”
“你的意思是？”墨衡眼神微亮。
“我的建议是：以逸待劳，后发制人。”李垣清晰地道，“第一，加强三桅岛防卫，确保基地绝对安全，这是根本。第二，利用我们的情报网络（周叔），密切关注各方动向，尤其是‘海龙王’的探查进展。第三，也是最重要的一点——”
他顿了顿，一字一句道：“加速研究‘蓝髓’和‘鉴气枢’！ 我们必须比其他人更了解我们要寻找的东西！‘蓝髓’到底有何特性？‘鉴气枢’除了感应，是否还有其他功用？赵先生日记中提到‘星髓’或蕴地至理，若能参透一二，或许我们能找到更安全、更有效的开采或利用方法，甚至……能制造出一些‘海龙王’他们意想不到的‘优势’。”
他看向桌上那幽蓝的“蓝髓”和冰冷的“鉴气枢”：“知己知彼，百战不殆。我们不知彼（其他势力具体实力和计划），但必须先‘知己’！掌握了‘星髓’的秘密，我们才能在这场争夺中，立于不败之地，甚至……引导局势。”
亭内一片寂静。只有海风吹过悬崖的呼啸声。
墨衡率先打破了沉默，他轻轻拍掌，脸上露出赞许甚至欣慰的笑容：“好！得好！‘以逸待劳，后发制人’，‘知己知彼’！李垣，你不光学问悟性高，见识谋略亦是不凡！此策深合我心！”
许栋也微微点头，眼中的焦躁似乎平息了一些，转化为一种狠厉的决心：“不错！与其现在去跟他们抢食，不如等他们斗得筋疲力尽，我们再出手！关键是，我们要有出手就能定乾坤的本钱！”
铁毅沉声道：“防卫之事交给我。从今日起，岛上进入戒备状态，雾区外围加派巡逻快船。”
顾先生捋须道：“藏书室和‘格物院’的资料，会全力支持对‘蓝髓’和‘鉴气枢’的研究。”
周硎看着李垣，独眼中闪过一丝难以言喻的神色，最终点零头：“情报我会继续跟进。”
大方向就此定下。
“李垣，”墨衡郑重道，“从明起，你正式加入对‘蓝髓’和‘鉴气枢’的研究组。由我直接负责，顾先生协助。我们需要集中力量，尽快取得突破！”
“是！”李垣心中涌起一股热流。他终于真正踏入了这个神秘网络的核心研究层。
会议又商议了一些细节，众人各自领命散去。
李垣最后一个离开观海轩。他站在悬崖边，望着下方黑沉沉的、波涛起伏的大海。
远方的海平线尽头，仿佛有隐隐的雷声滚动。风暴正在汇聚。
而他，这个来自未来的灵魂，已经握住了这场即将席卷东海的风暴中，一根或许能改变方向的船桨。
他知道，平静的学习和研究时光即将结束。真正的挑战，伴随着机遇，正咆哮而来。
怀中的“鉴气枢”，似乎在微微发烫，与远处大海深处那未知的“蓝髓”矿脉，遥相呼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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