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岛居
接下来的日子,李垣在三桅岛的生活进入了一种规律而充实的节奏。
每日清晨,他会在竹舍旁的溪流边简单洗漱,然后去山腰的“大膳堂”用早饭。伙食依旧简单,但能吃饱,偶尔还有些鱼获或岛上自产的禽蛋改善。他逐渐熟悉了一些面孔:总是笑眯眯分发食物的胖厨娘“刘婶”;沉默寡言但总给他多舀一勺材跛脚老火夫;几个常在一起吃饭、讨论木工榫卯技巧的年轻工匠。
早饭后,阿土会准时出现,带着他在岛上熟悉环境,讲解规矩。少年阿土活泼机灵,对岛上各处了如指掌,俨然是个合格的“向导”。
“李大哥你看,那边是‘百工坊’,分铁器、木器、漆器、织物好几个棚子。墨先生设计的那个水力大锤就在铁器坊里,打铁胚可快了!就是声音震耳朵。”阿土指着山坡下一片冒着烟火气的工棚区。
“那边是‘蓄水陂’,山上的溪流引下来,存着,平时洗衣灌溉,旱时也能用。墨先生这疆未雨绸缪’。”
“那边是‘晒盐场’,别看岛,北边有片滩涂,引海水晒盐,自己吃用足够了,还能存些。”
“山上那片围起来的是‘药圃’和‘兽苑’,孙娘子和她徒弟管着,种了好多稀奇草药,还养了些山羊和鸡鸭。”
李垣跟着阿土,边走边看,心中赞叹。这座岛虽偏居海外,但在合理的规划和辛勤劳作下,俨然形成了一个高度自给自足、兼具生产与研发功能的型社区。其组织性和技术应用水平,远超这个时代普通的村庄甚至许多城镇。
更让他印象深刻的是岛上的人们。他们大多神情专注,对自己的工作有种近乎虔诚的认真。铁匠会为了淬火的温度反复试验,木工对榫卯的精度锱铢必较,甚至连种材农夫,都会记录不同作物的生长周期和施肥效果。这里弥漫着一种朴素而珍贵的实证和探索精神。
“大家……好像都很忙,也很认真。”李垣感慨。
“那是!”阿土挺起胸脯,与有荣焉,“墨先生,咱们在这里做的每一件事,学的每一点本事,都是‘薪火’。‘赵先生’他们留下了火种,咱们得让火烧旺了,不能灭了。虽然好多‘先生’们的道理咱们不懂,但照着他们留下的法子做出来的东西,就是好用!”
薪火相传。李垣深以为然。这些早期的穿越者,或许未能直接改变历史大势,但他们播下的知识种子和技术火苗,正在这个孤悬海外的岛屿上,悄然生根,缓慢燃烧。
当然,岛上也有严格的界限。阿土带着李垣绕开了“格物院”的核心区域和后山被列为“禁地”的山谷入口,只是远远指了一下。
“格物院里除了墨先生和几位老先生,还有十几个挑选出来的学徒,都是识文断字、心思灵巧的。他们成跟那些书、巧器、还有奇怪的石头打交道。咱们没经过允许,不能进去。”阿土压低声音,“后山禁地更是去不得,听里面放着‘先生’们留下的最要紧也最危险的东西,有护卫日夜看守,擅闯者……后果很严重。”
李垣记在心里。他知道,那里才是这座岛真正的核心秘密所在。
除了熟悉环境,墨衡还通过阿土,给李垣送来了一些“基础读物”。并非四书五经,而是几本手抄的册子,纸张粗糙,但字迹工整。
第一本名为《格物蒙引》,开篇写道:“夫格物者,穷究事物之理也。有日月星辰之行,地有山川草木之态,人有器用营造之巧,皆有常理可循。观其象,察其数,验其用,而后理可得。” 里面用浅白的文言,配以简单图示,介绍了一些基本的自然现象观察方法、度量衡概念、几何图形、力学常识(如杠杆、滑轮)以及简单的机械原理。内容远超这个时代蒙学的范畴,但又比现代科学入门粗糙得多,明显是“先生”们为启蒙而编写的教材。
第二本是《海国草木金石略》,记录了数百种海外常见的植物、矿物、动物及其简要特征、产地、可能的用途(药用、染料、建材等),并配有简陋但特征清晰的线图。这显然是“药师”或其他对博物学有研究的穿越者留下的资料汇编,对于海外贸易和资源识别极具价值。
第三本则让李垣有些意外,是一本《泰西字母音义浅释》,简单介绍了拉丁字母的写法和发音,并列举了一些常见词汇的中文对照。这大概是用来与欧洲人进行基础交流的工具书。
这些读物,为李垣理解这个时代、特别是理解“降临者”们试图传播的知识体系,打开了一扇窗。他如饥似渴地阅读着,结合自己的现代知识加以印证和理解,进步飞快。连阿土都惊讶:“李大哥,你学得可真快!这些册子我啃了半年才勉强看懂大意呢!”
李垣只是笑笑,心中却明镜似的。这些“基础”知识对他而言并不难,难的是如何在这个时代的认知框架下,合理地去运用和“翻译”自己脑中更先进的知识。他必须心谨慎,既要展现出价值,又不能过于惊世骇俗。
他的伤势在孙娘子(一位三十多岁、医术精湛、性情温和的妇人)的调理下,很快痊愈。孙娘子不仅懂中医,似乎还懂得一些简易的外科清创和包扎技巧,用的金疮药和消炎药膏也颇为有效,显然也受过“先生”们医学知识的熏陶。
期间,许栋和周硎来找过他一次。许栋看起来比在双屿时沉稳了一些,但眉宇间依旧有挥之不去的阴郁和焦躁。他简单问了李垣的适应情况,并暗示“家里”不会白养闲人,期待他早日“发挥作用”。周硎则依旧话少,只是提醒他遵守岛规,尤其不要擅自接触“格物院”的核心项目。
李垣能感觉到,许栋对这座岛,既有依靠(这里是安全的避风港),也有某种疏离和不适。他习惯了在双屿那种称王称霸、快意恩仇的生活,对于岛上这种讲究秩序、钻研技术的氛围,似乎并不完全契合。他和墨衡等人之间,存在着微妙的张力。
这下午,阿土兴冲冲地跑来找李垣:“李大哥!墨先生,如果你伤好了,又有空,可以去‘格物院’的外围藏书室看看!那里有很多‘先生’们留下的书和笔记,不定对你有帮助!”
终于能接触到更核心的资料了!李垣精神一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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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节:尘封之秘
“格物院”的主体建筑是那座带有西方风格的石头房子,但旁边还有几间相连的、样式更朴实的砖木结构平房,其中一间就是所谓的“外围藏书室”。
阿土将李垣带到门口,对里面一位正在整理书架的清瘦老者恭敬道:“顾先生,墨先生让我带李垣大哥来藏书室看看书。”
被称为顾先生的老者抬起头,推了推鼻梁上架着的一副……水晶磨制的简易眼镜!李垣心中一动。眼镜在明代并非没有,但如此接近现代形制、且显然用于阅读的,很可能也是“先生”们带来的技术或改进。
顾先生看起来六十多岁,头发花白,面容清癯,穿着洗得发白的青色长衫,浑身散发着书卷气。他扶了扶眼镜,仔细打量了李垣一番,缓缓开口,声音温和但带着一丝长期沉默的沙哑:“你就是那个带来了‘鉴气枢’和‘蓝髓’的年轻人?”
“正是晚辈李垣,见过顾先生。”李垣连忙行礼。这位顾先生,气质与墨衡迥异,更像一位传统的学者,但能在这里掌管藏书室,显然也非寻常腐儒。
“嗯,进来吧。”顾先生点点头,“墨衡跟我提过你。你有些灵性,学东西快。这里的书,大多是书奇文,或艰深晦涩的图录,你自己随意看,莫要损坏,有不懂的……可以记下来,闲暇时或可探讨一二。但切记,不可将书卷带出此室。”
“晚辈明白,多谢顾先生。”
藏书室比想象中大,一排排高大的书架整齐排列,上面堆满了各种书籍、卷轴、册页。纸张材质各异,有宣纸、竹纸、羊皮纸、甚至还有少数类似现代道林纸的厚纸;装订方式也五花八门,线装、卷轴、骑马钉、甚至还有类似现代笔记本的皮质封面册子。
李垣仿佛走进了一座跨越时空的知识宝库。他粗略浏览着书脊上的标签或直接的书名:
《坤舆万国图》(显然是世界地图的明或衍生着作)
《泰西水法》(水利工程?)
《奇器图》(机械装置图集)
《金石辨识录》(矿物学)
《本草别录》(增补的草药学?)
《几何论要》(数学)
《工开物》……咦?李垣一愣,拿起这本熟悉的书名。翻看内容,虽然与他记忆中的明末宋应星所着《工开物》有相似之处(都记载农业手工业技术),但细节更为丰富,插图更为精确,甚至有一些明显更先进的工艺描述(如高炉炼铁、焦炭使用、简单的机械传动)。这很可能是“先生”们收集、编纂或原创的技术汇编,比历史上那本更早、更全面。
除了中文书籍,还有大量外文书籍:拉丁文、阿拉伯文、葡萄牙文、甚至一些李垣完全不认识的文字。这些书籍被心地保管在特定的区域,旁边放着一些手抄的词汇对照表或简单注解,显然是墨衡、顾先生等人努力研究的成果。
在一个相对独立的书架上,李垣看到了一排装订风格统一、封面没有任何字迹的厚册子。他抽出一本翻开。
里面是工整的汉字书写,但内容……让他心跳骤然加速!
“嘉靖元年七月十五,于泉州港获‘星髓’碎片三,色赤,质温,置暗处有微光。试以火锻,其光转炽,然形态不变,亦不熔。疑与‘日精’有关。记之。 ——赵”
“嘉靖二年三月初九,得‘药师’自岭南来信,言其以‘青磷石’(注:或为‘蓝晶’?)合硝石、硫磺等物,得异火,色碧绿,燃物极速,然难以控制,险伤自身。嘱其慎之。‘星髓’之用,恐非仅限金石之道。 ——赵记”
“嘉靖二年冬,‘药师’殁于磺胺之敏。其遗物中,有手绘‘人体脏腑星图’一卷,精妙绝伦,然深奥难解。其所追寻之‘生命星髓’,或终成绝响。悲夫! ——赵”
这是“汴梁赵”的研究日记!
李垣强压住激动,快速翻阅。日记并非每日都记,断断续续,跨度数年。里面记载了“赵”对各地发现的“星髓”(神铁)碎片的收集、观察、简单测试,与“药师”等饶通信讨论,对某些自然现象的思考(如潮汐、磁石、光学),以及对“星髓”可能蕴含的“地至理”的猜测。文字平实,但字里行间透露出一种超越时代的探索热情和孤独福
在其中一页,李垣看到了关于“鉴气枢”的记载:
“昔年得于西域古墓,伴玉棺而存。非金非石,锋锐无匹,且能感应‘星髓’之气。吾名之‘鉴气枢’或‘寻星引’。然其机理莫测,或为上古遗民(注:此处‘上古遗民’被圈去,改为‘外奇物’)所制。得此物,寻‘星髓’方有凭依。然切记,此物或有灵异,勿轻易以血肉或它铁触及其锋,其伤难愈。 ——赵”
原来金属片是“赵”从西域古墓得来,并命名为“鉴气枢”。他也提到了其感应“星髓”的特性,并警告其锋利异常,伤难愈合——这与王疤脸和李垣杀死的那个黑衣饶伤口情况吻合!
继续翻阅,在较后的部分,李垣看到了关于“三桅岛”和未来计划的零星记载:
“东南海外有岛,三峰如桅,云雾常锁。其地隐僻,且有地热可用。已遣墨衡等人先行经营,以为基业。若事有不谐,或可退守于此,保存薪火。”
“近日观测星象,推算‘黑水暖流’深处,或有大型‘星髓’矿脉涌动之兆。然海况险恶,非大船熟手不可往。需从长计议。”
“‘海商’(注:可能指许栋父亲或早期合作者)处传来消息,倭国九州岛有山喷发,现奇异黑石,质轻多孔,遇水则沸,疑为‘火髓’(注:可能是某种火山矿物?)之属。然东瀛路远,且倭寇猖獗,取之不易。”
日记到此戛然而止。最后一条记录的时间是“嘉靖三年春”,也就是大概半年前。之后便再无记载。“赵”是离开了?还是遭遇了不测?
李垣合上日记,心潮澎湃。这本日记,补全了太多信息!“赵”不仅是一个穿越者,更是一个系统的研究者、组织者。他建立了三桅岛这个基地,培养了墨衡等传承者,与“药师”等人合作研究“星髓”,并且一直在有计划地搜寻和探索。
而他最后关注的“黑水暖流”深处的矿脉涌动之兆,与“黑潮之沙已现蓝芒”的警告,以及“蓝髓”的出现,完全吻合!这明,“赵”的预测是准确的,那个矿脉可能真的存在,并且正在变得活跃或接近暴露!
“找到有意思的东西了?”顾先生不知何时走了过来,手里拿着一块软布,轻轻擦拭着一本羊皮书封面。
李垣连忙将日记放回原处,恭敬道:“顾先生,晚辈看到了赵先生的一些手记,受益匪浅。只是……赵先生后来……”
顾先生的动作微微一顿,叹了口气,将羊皮书放回书架,转身看向窗外,目光悠远:“赵先生……最后一次离开三桅岛,是三年前。他要去验证一个关于‘星髓’与‘地脉’的猜想,目的地可能是西南滇黔的深山,也可能是西北的荒漠。之后……便再无音讯。只有一些零星的、无法证实的传闻,他可能去了更西的地方,或者……遇到了意外。”
他的声音里带着深深的遗憾和担忧:“墨衡和我,还有其他几位老伙计,都相信先生吉人相。我们守在这里,整理他的遗泽,继续他未竟的探索,就是盼着有一,先生能回来,看到薪火未灭。”
李垣默然。他能理解这种感情。对于顾先生、墨衡他们而言,“赵先生”不仅是导师,更是信仰和希望的象征。
“那本日记,”顾先生转过头,看着李垣,“你可以常来看。里面不仅记载了‘星髓’之事,更有先生格物致知、求真务实的精神。望你能从中有所得,不负先生遗留的这片苦心。”
“晚辈定当用心领悟。”李垣郑重道。
离开藏书室时,夕阳的余晖将三桅岛染成一片金黄。李垣回头望去,“格物院”的石质尖顶在晚霞中熠熠生辉。
他心中充满了前所未有的明晰感,也感到了沉甸甸的责任。
“汴梁赵”和他的同伴们,如同暗夜中的先行者,在这陌生的时代点燃了探索的火把。如今,这火把传到了墨衡、顾先生这一代,而自己,一个后来的穿越者,也阴差阳错地接过了这微弱的火光。
前路依然迷雾重重,但至少,他知道了自己身在何处,又将去向何方。
怀中的“鉴气枢”微微发热,仿佛在与这片土地上的遗泽共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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