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奇物坟场
丙字库的日子，单调、寂静，却又暗藏玄机。
清晨，老刘头会打开库门，嘟囔着抱怨几句潮湿的气或酸痛的筋骨，丢给李垣一块干硬的杂粮饼和半碗稀粥，然后便搬个破藤椅坐在门口晒太阳、抽旱烟，浑浊的眼睛似闭非闭，却总能在李垣试图靠近某些特定区域时，适时地咳嗽一声，或者用烟杆敲敲门槛。
李垣的任务很简单：整理，分类，记录。将堆积如山的杂物分门别放，擦拭干净，判断其大概种类、材质和可能的用途或价值，然后用毛笔在粗糙的毛边纸上记下编号和简要描述。
这工作枯燥乏味，但对李垣而言，却像打开了一个窥探这个时代世界边缘的窗口。
丙字库里的东西，大多是从各种来源“汇集”而来：触礁或遭劫商船的残存货物、与其他势力交易得来的“添头”、底下人进献的搞不懂的“稀奇玩意儿”、乃至许栋自己四处搜集的“奇物”。它们像被遗忘的骨骸，杂乱地堆叠在这座昏暗的仓库里。
最初几，李垣只是机械地清理擦拭，凭外观大致分类。但随着时间推移，他超越时代的“眼光”和怀中那块神秘金属片，开始发挥作用。
他首先清理出一个木架，专门摆放那些与文、航海、测量相关的器物。除了之前见过的星盘残件，他又发现了几个型的日晷（但刻度很奇怪）、一个破损的铜制象限仪、几卷绘制在羊皮上的海图碎片（上面有陌生的海岸线和星图），甚至还有一个锈蚀严重、但结构依稀可辨的早期航海钟的机芯部分！这东西若是完好，在这个时代绝对是价值连城的宝贝，可惜现在只是一堆废铜烂铁。
金属片对这些纯粹的机械或文仪器，没有明显反应。
另一片区域，他用来摆放各种矿石、晶体和不明材质的块状物。这里的东西最杂，也最考验眼力。除了之前引起金属片反应的那块“黑底银纹石”和疑似“铁”的陨石，他还发现了几种奇特的矿石：一块呈现完美六方柱状的透明水晶（可能是石英），一盒闪烁着虹彩的金属圆片（可能是云母或某种合金），几块颜色鲜艳、质地酥脆的“石头”（后来老刘头含糊地是“炼丹用的东西”，可能是一些原始的矿物颜料或炼丹原料，如朱砂、雄黄等）。
当李垣心翼翼地拿起一块深紫色、半透明、内部仿佛有液体流动的椭圆形“石头”时，怀中的金属片再次传来一阵微弱但清晰的温热感，比接触“黑底银纹石”时稍强，但不如“铁”。这块紫石头触感温润，不像普通矿物冰凉。
李垣心中记下，将这块“紫液石”与“黑底银纹石”、“铁”归为一类，放在自己铺位附近一个相对隐蔽的角落，并用其他杂物稍作遮掩。这些能引起金属片反应的石头，是他目前最大的秘密和兴趣所在。
金属片的反应似乎与矿石的某种内在属性有关，但具体是什么，他毫无头绪。
还有一些箱子，装着书籍、卷轴、笔记和信件。文字五花八门，李垣大多不认识。他只能根据纸张材质、装订方式、插图和偶尔认识的零星词汇（如数字、拉丁文星象符号、简单的航海术语）来大致判断。其中几本羊皮笔记本引起了李垣的注意。它们用的是拉丁字母，但拼写方式古老，夹杂着大量手绘的动植物图谱、地理素描和……一些简单的化学实验装置图！甚至有类似蒸馏器、曲颈瓶的草图，旁边用拉丁文标注着一些物质名称和反应现象。
这是早期自然哲学或原始化学的记录！李垣心跳加速。他心地将这几本笔记单独收好，虽然看不懂具体内容，但其价值毋庸置疑。
最让他感到震惊的，是在一个垫箱底的破麻布包里发现的东西。那是一盒标准化的黄铜齿轮，大不一，但齿形规整，显然是精密加工的产物。更重要的是，这些齿轮的模数（齿轮的基本参数）似乎是统一的！这意味着它们可能来自某个具备初步标准化生产能力的工场，甚至可能是……某个机械装置的标准配件？在这个手工业时代，这种标准化的金属构件极为罕见。
李垣拿起一个齿轮仔细查看，边缘光滑，齿形精准，绝非普通工匠手工锉磨能达到的水平。难道这个时代，在某个不为人知的角落，已经有如此精密的机械加工业了？还是……这也是“降临者”的遗留？
他将这盒齿轮也心收好。
每劳作结束，李垣会借着油灯微弱的光，在毛边纸上整理记录，并尝试绘制一些简单草图，标记那些特殊物品的位置和特征。他不敢写的太明白，多用隐语或代号。比如，将“黑底银纹石”记为“墨银”，将“紫液石”记为“温珀”，将“铁”记为“陨坚”，将引起金属片反应的特性记为“有异副。
老刘头偶尔会踱步进来，看着李垣分门别类摆放整齐的货架，吧嗒两口烟，含糊地评论几句：“嗯，这块‘火油石’（可能指某种可燃的沥青或油页岩）放这儿对了，以前有个番僧能烧……那堆破铜烂铁你还留着？早就该扔了……咦？这几个轮子倒是齐整，可惜配不上轴了……”
从老刘头这些零碎的念叨中，李垣也拼凑出一些信息：丙字库的前任整理者，似乎是个懂点“番话”和“奇技”的落魄书生，干了不到半年，得了急病死了。再往前，还有个老账房，眼睛不行了，才换的人。侯七确实来过，是帮忙，但手脚不干净，差点顺走一块“亮石头”（可能是水晶或宝石原石），被老刘头发现赶走了。
“那子，眼神不正，总往放书和零碎物件的那几个旮旯瞄。”老刘头吐着烟圈，“你比他强，至少手脚干净，干活也仔细。”
李垣心中却是一凛。侯七对库里的“书和零碎物件”感兴趣？他到底在找什么？他的死，和他在库房里的行为有关吗？
这下午，李垣在清理一个堆满破烂皮革、麻绳和朽木的角落时，脚下踢到了一个硬物。拨开杂物，是一个巴掌大、扁平的黄杨木匣子，匣盖边缘有被暴力撬开的痕迹。里面空空如也，但在匣底缝隙里，李垣发现了一点纸屑。
他心地用镊子（从一堆废弃工具里找出来的）将纸屑夹出，拼凑起来。只有指甲盖大，边缘是被撕毁的痕迹，纸质较厚，类似某种卡纸。纸片上用很细的墨线画着一个残缺的符号：像是两个交错的圆弧，中间有一个点，圆弧外侧还有一些放射状的短线。符号的一部分被撕掉了，看不全。
这符号……李垣觉得很眼熟，似乎在哪里见过。他凝神思索，猛然想起——在那本无法辨认文字的怪书里，某些复杂图形的边角或注释处，似乎出现过类似的符号！
侯七留下的？他在找与这本怪书相关的东西？
李垣将纸屑心收好。这个发现，让他心中的疑云更重。
几后的傍晚，李垣正在擦拭几件来自东南亚的、镶嵌着贝壳和彩色玻璃的漆器（这类“漂亮废物”通常会被挑出来，送到许栋宅里或下面的销金窟当摆设），老何背着手走了进来。
老何是许栋的管家，负责很多具体事务，也包括库房这一块。他仔细查看了李垣整理过的区域，尤其是那些分门别类的货架和初步的记录。
“嗯，有点样子了。”老何点零头，脸上难得露出一丝还算满意的神情，“比之前那几个强。二爷昨问起，那些‘怪石头’有没有再看出点什么名堂？”
李垣心中一紧，知道许栋还在关注那些能引起金属片反应的石头。他斟酌着回答：“回何管事，那些石头质地特殊，晚辈还在慢慢比对琢磨。那块最重的‘陨坚’（铁），或许真可用于锻打上等兵龋另外几块色泽奇异的，晚辈愚见，或含珍稀矿物，但需有经验的匠人方能断定具体价值。”
他回答的模棱两可，既表现了“在努力”，又没给出确定结论，将专业判断推给“匠人”。
老何“唔”了一声，不置可否，转而指着那几本拉丁文笔记和那盒齿轮：“这些呢？有什么法？”
“这些笔记，似乎是番邦学者的记录，涉及草木金石、地之理，图画精详，或有参考价值。至于这些齿轮，”李垣拿起一个，“制作极为精良，齿牙均匀，应是精密机括之部件，可惜只有这些，不成套，难知其完整用途。”
老何拿起一个齿轮看了看，又掂拎那本怪书，忽然压低声音道：“二爷对这本鬼画符的书，最是上心。前些日子，倭人那边有个老和尚，自称从‘唐土’（中国）学过密宗文字，能看懂一点，想借去看看，被二爷回绝了。你……真一点都看不懂？”
李垣坚决摇头：“文字迥异，图形虽精，却如书。”
老何盯着他看了几秒，似乎想从他脸上找出破绽，最后才道：“看不懂也好。有些东西，知道多了，未必是福气。你只管整理好，记录清楚。需要什么工具、纸张，可以跟我。” 完，他便离开了。
老何最后那句话，带着明显的警告意味。李垣明白，那本怪书和与之相关的东西，水很深，自己必须保持距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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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节：夜火
日子在枯燥与警惕中一过去。李垣逐渐习惯了丙字库的气味、昏暗和孤独。他与老刘头形成了一种微妙的默契：他认真干活，不碰“不该碰”的东西（至少明面上），老刘头则对他的某些“动作”睁只眼闭只眼，比如将“墨银”、“温珀”等石头放在铺位附近“研究”。
李垣对金属片的研究也在暗中进校他发现，金属片对那三块石头的反应程度不同：“铁”最强，接触时温热感明显，甚至有轻微震颤；“温珀”（紫液石）次之，温热感稳定；“墨银”（黑底银纹石）最弱，只有贴近时才能感觉到一丝暖意。而且，这种反应似乎与石头的大、形状无关，只与内在的某种“属性”有关。
他尝试将金属片同时靠近两块石头，反应似乎会叠加，但并未产生其他变化。他也曾大着胆子，在深夜用一把铁锤轻轻敲击“铁”的边缘，想取点碎屑看看，但那石头坚硬无比，铁锤敲上去只留下一点白印，反倒是金属片在敲击时微微发烫，吓得他赶紧停下。
谜团依旧。
这夜里，李垣睡得很沉。连日的劳累和库房内污浊的空气，让他睡梦昏沉。
不知过了多久，一股刺鼻的、混杂着焦糊和异样甜腥的气味，强行将他从睡梦中呛醒！
他猛地睁开眼，眼前一片昏暗，但库房深处，靠近他存放“奇石”和笔记的那个角落方向，赫然跳动着橘红色的火光！浓烟正从那里滚滚升起！
失火了！
李垣的睡意瞬间飞到九霄云外。他连滚爬爬地起身，第一反应就是冲向那个角落——他的铺盖、记录、还有那几块引起金属片反应的石头和重要的笔记都在那里！
火势蔓延得极快，点燃了堆放在附近的干燥木材、破布和纸张，发出噼啪的爆响。热浪扑面而来，浓烟呛得他眼泪直流，剧烈咳嗽。
“救火！走水了！” 他一边声嘶力竭地大喊，希望能惊醒外面的老刘头或巡逻的人，一边不顾一切地冲进火场边缘，伸手去抓自己铺位上的布包（里面是地图和金属片）和放在旁边木盒里的“奇石”、笔记。
火焰舔舐着他的手臂和衣服，灼痛传来。他咬紧牙关，抓住布包和木盒，转身就往外跑。刚跑出几步，头顶一根被烧得吱嘎作响的椽子突然断裂，带着火星砸落下来！
李垣下意识地侧身乒，木盒脱手飞出，里面的石头和笔记散落一地。断裂的椽子砸在他刚才站立的位置，火星四溅，点燃了更多杂物。
他顾不上疼痛，爬起来就去捡拾散落的东西。灼热的空气几乎让他窒息，视线被浓烟和泪水模糊。他摸到了“铁”和“温珀”，塞进怀里，又胡乱抓起几本笔记和那盒齿轮。至于“墨银”和其他的，一时间找不到了。
“咳咳……子！快出来！” 库房门口传来老刘头惊惶的喊声和拍门声，原来库门不知何时被人从外面挂上了！老刘头正在用力撞门。
火势越来越大，整个存放“奇物”的区域都陷入火海。李垣知道不能再耽搁了，他抱着抢救出来的东西，弯腰低头，凭着记忆向门口方向冲去。燃烧的杂物不断掉落，一道火舌舔过他的腿，剧痛让他一个踉跄。
终于，他平了门边。老刘头和其他闻讯赶来的水手也终于撞开了门闩（或者有人从外面打开了？），库门被猛地拉开。
“快出来！” 几只手七手八脚地将满身烟尘、衣衫多处烧焦、腿流血的李垣拽了出去。
新鲜空气涌入肺中，李垣瘫倒在地，剧烈地咳嗽，大口喘息。怀里的东西硌得他生疼，但他死死抱着。
“快！提水！救火！” 老刘头嘶哑地喊着，水手们开始从附近的水缸和水渠提水扑救。但火势已成，库房又是木石结构，里面堆满易燃物，救火效果甚微。
混乱中，李垣的目光扫过围观的人群和忙碌救火的水手。一张张被火光映照的脸上，有惊慌，有茫然，有看热闹的兴奋，也迎…一丝难以察觉的、冰冷的审视。
他的心头骤然一紧。这场火，起得太突然，太蹊跷。他睡下前检查过油灯，早已熄灭。库房里没有其他火源。而且，火偏偏是从他存放最重要物品的角落先烧起来的！库门还从外面被挂上了（或者锁上了）？
这不是意外。是纵火！目标很可能就是他，或者他正在整理的、引起某些人注意的东西！
侯七的死，那半张符号纸片，老何的警告，许栋对怪书的关注……种种线索在脑海中飞速串联。
有人不想他继续探究下去。或者，想趁乱销毁某些证据。
火光照亮了半个山坡，惊动了更多人。许栋宅邸方向也亮起了更多火把，有人快步向这边赶来。
李垣挣扎着坐起身，检查怀里的东西。地图和金属片在布包里，无恙。“铁”和“温珀”在，几本重要的笔记和那盒齿轮也在。损失的主要是一些普通杂物和未来得及仔细研究的物品。
但最重要的线索，可能就在那场大火里，或者……已经被人趁乱拿走了。
他的目光，下意识地再次扫向混乱的现场。救火的人泼水，围观的人指指点点，烟气和水汽弥漫。
忽然，他的目光定格在库房门口附近、一片被水浇湿的灰烬边缘。那里，有一个的、半埋在湿泥和炭灰里的东西，反射着不远处火把的光，闪过一丝黯淡的金属光泽。
李垣忍着腿上的疼痛，爬过去，拨开灰烬。
那是一枚铜牌。约拇指大，边缘已被高温烧得微微变形、发黑，甚至有些地方已经半融化粘连。但基本的形状和上面蚀刻的纹路，依然可以辨认。
鱼形。扭曲的、仿佛在游动的鱼形纹路。
和李垣在仁和驿，从王疤脸腰间钥匙串上看到的那枚铜牌，一模一样！
“海龙王”！
李垣的心脏仿佛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血液瞬间冻结。
纵火者留下了痕迹？还是不慎遗落？或者是……故意的警告？
王疤脸是“海龙王”的外围。这枚铜牌出现在双屿港核心区的丙字库失火现场，意味着“海龙王”的势力，不仅知道他在双屿，知道他在丙字库，而且已经渗透进来，甚至可能就在许栋的身边！
这场火，不仅是想杀他灭口或销毁东西，更可能是一场针对许栋的挑衅，或者……是“海龙王”与许栋之间某种暗斗的冰山一角！
而自己，不幸成为了这场暗斗中的一个棋子，或者，一个被双方都盯上的“奇货”。
脚步声在身后停下。李垣迅速将烧融的鱼形铜牌攥入手心，藏进袖中，然后抬起头。
周硎不知何时已经赶到，正站在他面前，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但那双眼睛在跳动的火光映照下，显得格外深邃冰冷。他看了看李垣狼狈的样子和怀里的东西，又看了看正在燃烧的丙字库。
“没死就好。”周硎的声音嘶哑干涩，听不出情绪，“能站起来吗？”
李垣点点头，忍着痛，在周硎的搀扶下站起身。
“二爷要见你。”周硎道，目光扫过李垣血迹斑斑、烧焦破损的腿，“先简单包扎一下。”
很快，有人拿来清水和布条，给李垣清洗了腿上被火燎出的水泡和擦伤（幸好不深），进行了简单的包扎。疼痛依旧，但可以勉强行走。
周硎带着他，在一众水手和闻讯赶来的各色人物复杂目光的注视下，离开仍在燃烧、浓烟滚滚的丙字库，再次向着山腰上那座灯火通明的“镇海”宅邸走去。
夜风带着焦糊味和凉意，吹在李垣滚烫的脸上。他袖中的手，紧紧攥着那枚滚烫又冰冷的鱼形铜牌。怀里的“铁”和金属片贴着他的胸口，仿佛也在微微发烫。
丙字库的火，烧掉了一些东西，也烧出了一些更深、更危险的东西。
双屿港的夜，还很长。而李垣知道，自己已经无可避免地，更深地卷入了这片龙蛇混杂之地的漩涡中心。
许栋会如何处置他这把可能带来麻烦的“钥匙”？
“海龙王”的下一次出手，又会是什么？
掌心铜牌的纹路，硌得他生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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