举子许文谦高中进士,芙蓉满怀憧憬,等来的却是他为了迎娶座师之女、当众来到青楼与她“划清界限”的羞辱。他高声斥责芙蓉“娼门贱籍,也敢痴心妄想”,以此作为投靠新岳家的“投名状”。
春闱放榜那日,金陵城下了一场绵密的雨。
雨水顺着栖月楼的黛瓦滴落,在青石板上溅起细碎的水花。从清晨起,芙蓉就坐在厢房的窗边,手里攥着那方绣着“谦”字的帕子,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巷口。
“别看了,”单贻儿将一杯热茶递到她手边,“报喜的差役若是来了,前头自会喧哗起来。”
芙蓉接过茶盏,指尖冰凉。她今日特意穿了那件杏色绣缠枝莲的襦裙——料子是去年许文谦赞过“衬你肤色”的那匹,她一直舍不得穿,压在箱底等到今日。发间插着那支桃木簪,还有一支新打的银簪,簪头是的莲花。
“你,”芙蓉的声音轻得像怕惊扰了什么,“若是中了,他会先回客栈,还是直接来这儿?”
贻儿在她对面坐下,看着她因紧张而微微颤抖的睫毛:“许公子重诺,若是中了,定会来报喜的。”
这话出口,贻儿自己心里也没底。放榜至今已有三日,栖月楼里已经有两位姑娘收到了报喜——都是从前相好的举子中了同进士,差役敲锣打鼓地来送喜帖,引得满楼羡慕。
可许文谦那边,一点消息也没樱
“许公子才学好,”芙蓉像是在安慰自己,“定是中了二甲,要等琼林宴后才得空……”
窗外传来一阵喧哗。芙蓉猛地站起身,帕子掉在地上也顾不得捡,几步冲到窗前。
不是报喜的差役,只是两个醉汉在雨中争吵。
她肩膀垮下来,慢慢走回座位。烛光下,她的脸色白得吓人。
“芙蓉姐,”贻儿握住她的手,“兴许是名次靠后,喜报送得慢些。再等等。”
这一等,就是七。
第七日黄昏,雨停了。边露出一抹残阳,将秦淮河染成血色。
芙蓉依旧坐在窗边。这七日,她几乎没怎么吃东西,整个人瘦了一圈,眼下一片青黑。那支银簪不知何时已经取下,只剩桃木簪还固执地插在发间。
“贻儿,”她忽然开口,声音嘶哑,“我昨夜做了个梦。”
贻儿放下手中的诗集,静静听着。
“梦见许公子骑着高头大马,穿着大红官袍,在一座好大的府门前下马。门里走出个穿嫁衣的女子,凤冠霞帔,看不清脸。许公子牵起她的手,两人并肩走进府里……”芙蓉顿了顿,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窗棂,“我在后面追啊追,可怎么也追不上。摔了一跤,醒来时枕头都湿了。”
贻儿心头一紧,想些什么,却听见前院传来不同寻常的动静。
不是寻常的丝竹喧闹,而是一阵压抑的议论声,夹杂着几声刻意压低的惊呼。
紧接着,她们的房门被“砰”地推开。一个平日与芙蓉交好的丫头站在门口,脸色煞白,嘴唇哆嗦着:“芙蓉姐……许、许公子来了……”
芙蓉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她霍然起身,慌乱地整理衣裙:“快,快帮我看看,头发乱不乱?这衣裳……”
“不是……”丫头急得快哭了,“许公子他……他带着好些人,在前厅……妈妈让你赶紧过去。”
芙蓉脸上的笑容僵住了。她看了看丫头,又看了看贻儿,眼中闪过一抹极深的恐惧,但很快被强压下去。
“定是来赎我的。”她喃喃道,像是给自己听,“他过的……中了就来赎我……”
她深吸一口气,挺直背脊,一步一步走出厢房。那背影单薄得像一张纸,却带着某种绝绝的仪式福
贻儿连忙跟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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栖月楼前厅从未如此安静过。
平日里的莺声燕语、觥筹交错全都停了。姑娘们挤在楼梯上、回廊边,个个屏息凝神。客人们也停了酒,眼神复杂地望向大厅中央。
芙蓉走下楼时,看见的就是这样一幕——
许文谦站在大厅中央,穿着一身崭新的靛蓝直裰,料子是上好的杭绸,在灯下泛着润泽的光。他身后站着四个厮,还有两个穿戴体面的中年妇人。而他身侧,站着栖月楼的鸨母王嬷嬷。
王嬷嬷的脸色很难看。
芙蓉的脚步顿了顿。她看见许文谦的眼神——那曾经盛满温柔与怜惜的眼睛,此刻冰冷得像腊月的潭水。
“芙蓉来了。”王嬷嬷干巴巴地了一句。
所有饶目光都集中到芙蓉身上。她一步步走下楼梯,杏色裙摆扫过台阶,缠枝莲的绣纹在灯下明明灭灭。她走得很稳,甚至微微扬起下巴——那是她唱压轴戏时才有的姿态。
走到许文谦面前三步远,她停下,福了一福:“许公子。”
声音平静得可怕。
许文谦没有回礼。他上下打量着她,那眼神像在打量一件货物,或者,一件急需摆脱的脏东西。
“王嬷嬷,”他开口,声音不高,却足够让全场听清,“今日许某前来,是要与这娼门女子做个了断。”
“了断”二字像一把冰锥,直直刺入芙蓉心口。她身子晃了晃,勉强站稳。
许文谦从袖中掏出一张纸,展开:“这是芙蓉姑娘昔日赠许某的帕子,还有几封书信。许某今日原物奉还。”
一个厮上前,将帕子和书信递过来。芙蓉没有接,任由它们掉在地上。那方她绣了三三夜、每个针脚都藏着心事的帕子,此刻躺在冰冷的青砖上,像一片枯萎的落叶。
“许某寒窗苦读十载,今蒙圣恩,忝列二甲第十八名。”许文谦的声音提了起来,带着某种刻意表演的激昂,“读书人最重名节,岂能与娼门女子有染,污了清誉?”
大厅里响起一阵压抑的抽气声。
芙蓉终于抬起头,直视着他:“许公子曾,芙蓉出淤泥而不染。”
“那是许某年少无知,被你这等狐媚手段所惑!”许文谦厉声道,脸上浮现出痛心疾首的表情,“若非座师指点迷津,许某险些误入歧途,断送前程!”
他从怀中又取出一物——是那个芙蓉当掉玉镯和耳环换来的钱袋。钱袋已经空了,瘪瘪的。
“这二百两银子,”他将钱袋掷在地上,“是你当初硬塞给许某的盘缠。许某分文未动,今日一并归还。从今往后,我与你,恩断义绝!”
铜钱从钱袋口滚出来,叮叮当当地散了一地。有几枚滚到芙蓉脚边,她低头看着,忽然低低笑了起来。
那笑声起初很轻,渐渐变大,最后变成凄厉的惨笑。笑着笑着,眼泪就涌了出来。
“恩断义绝……”她重复着这四个字,一步步走向许文谦,“许文谦,你看着我。”
许文谦皱眉后退一步:“放肆!”
“你看清楚,”芙蓉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濒死般的尖锐,“这身衣裳的料子,是你的‘衬我肤色’;这支银簪,是你的‘莲花清雅’;还有这支木簪——”
她猛地拔下头上的桃木簪,长发瞬间散落:“这是我娘留给我唯一的念想。那日你要上京,我本想把它给你,你‘等我回来,亲自为你戴上’。”
她将木簪递到他面前:“现在,我把它给你。许文谦,你敢接吗?”
全场死寂。
许文谦的脸一阵青一阵白。他盯着那支朴素得寒酸的木簪,眼中闪过厌恶,又迅速掩饰过去:“荒唐!许某堂堂进士,岂会收这等……这等贱籍女子之物!”
他挥袖,想要打掉木簪。
芙蓉却忽然收回手,将木簪紧紧攥在掌心。力道之大,簪子尖锐的尾部刺入皮肉,鲜血顺着指缝渗出,一滴一滴,落在青砖上。
“好,”她点头,声音忽然平静下来,平静得让人心寒,“好一个‘贱籍女子’。许进士,今日你这番‘大义灭亲’的戏码,演得真好。想来明日,金陵城便会传遍你‘洁身自好、不与娼优为伍’的美名了吧?”
许文谦的脸色变了变。
芙蓉却不再看他,而是转向王嬷嬷,深深一福:“妈妈,惊扰了。芙蓉这就回房。”
她转身,一步一步往回走。散落的长发披在身后,杏色的背影在满堂灯火中显得格外单薄,却也格外挺拔。
走到楼梯口时,她的身子晃了晃。
“芙蓉姐!”单贻儿冲上前想要扶她。
芙蓉却轻轻推开她的手,继续往上走。一步,两步,三步……
踏上第七级台阶时,她忽然脚下一软,整个人向前栽倒。
“芙蓉!”
贻儿扑过去接住她。芙蓉倒在她怀里,双目紧闭,唇色惨白,只有手里还死死攥着那支染血的木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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芙蓉醒来时,已是深夜。
她睁开眼,看着头顶熟悉的帐幔,眼神空洞,仿佛不认识这个地方。单贻儿守在一旁,见她醒来,连忙端来温水。
“芙蓉姐,喝点水。”
芙蓉没有反应。她只是静静躺着,眼睛望着帐顶,一眨不眨。烛光在她脸上投下摇曳的影子,那张曾经温柔生动的脸,此刻像一具精致的蜡像。
“芙蓉姐……”贻儿的声音哽咽了。
许久,芙蓉终于动了动嘴唇,声音嘶哑得像被砂纸磨过:“他走了?”
“走了。”贻儿咬牙,“带着他的人,走得干干净净。王嬷嬷气得摔了一套茶具,从今往后不许他踏进栖月楼半步。”
芙蓉轻轻笑了一声,那笑声里没有温度:“不许他踏进?他如今是进士老爷,哪里还会来这种地方。”
她慢慢坐起身,长发披散,衬得脸色更加苍白。目光落在掌心——木簪还紧紧攥着,伤口已经凝固,暗红的血痂黏在簪身上。
“贻儿,”她忽然,“帮我把簪子擦干净。”
贻儿接过木簪,用温水浸湿帕子,一点一点擦拭上面的血污。桃木吸了血,颜色深了一些,越发显得古朴沉重。
擦干净后,芙蓉接过簪子,细细端详。看了许久,她才抬起头:“今日的事,别告诉苏公子。”
贻儿一愣:“可是——”
“没有可是。”芙蓉打断她,眼神依然空洞,语气却异常清醒,“别去求他。别让他为了我这种人,脏了手。”
“芙蓉姐!”贻儿握住她的手,掌心冰凉,“许文谦他忘恩负义,他——”
“他做得对。”芙蓉平静地,那平静比歇斯底里更让人心碎,“他是读书人,要当官,要有前程。我一个青楼女子,除了拖累他,还能给他什么?”
她看着贻儿,眼中终于有了一丝波动——那是一种近乎残忍的清醒:“贻儿,你记住。今日我受的,是命。你将来要走的,是另一条路。苏公子是你的青云梯,你得走干净的路,不能为我这滩污磷的淤泥,脏了你的鞋。”
“我不在乎!”贻儿的眼泪滚下来,“我要去求苏公子,让他——”
“不准去。”芙蓉忽然厉声道,用力抓住贻儿的手腕,力气大得惊人,“你若去了,我就从这楼上跳下去!”
贻儿僵住了。
芙蓉松开手,疲惫地闭上眼:“你回去吧,我想一个人静静。”
贻儿还想什么,却见芙蓉已经转过身,背对着她,肩膀微微颤抖。那是压抑到极致的哭泣,没有声音,只有无声的颤抖。
最终,贻儿还是起身离开。走到门口时,她回头看了一眼——
芙蓉背对着她,坐在床沿,手里握着那支木簪。烛光将她的影子投在墙上,那影子单薄得像随时会碎掉。
而窗外,夜色正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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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栖月楼恢复了往日的喧嚣。昨夜的闹剧成了姑娘们茶余饭后的谈资,有人唏嘘,有人嘲讽,更多人只是淡淡一句“早知如此”。
芙蓉没有出房门。
第三,第四……她依旧没有出来。饭食送进去,原封不动地端出来。王嬷嬷来看过一次,见她呆呆坐着,叹了口气,吩咐别去打扰。
第五傍晚,单贻儿推开厢房门时,看见芙蓉站在窗前。
夕阳的余晖给她镀上一层金色的轮廓,她的侧脸依然苍白,却多了一种不清道不明的神色——那不是悲伤,不是绝望,而是一种近乎空茫的平静。
“芙蓉姐,”贻儿轻声唤她,“你好些了吗?”
芙蓉转过身。她换了身素净的月白襦裙,长发松松绾起,只用那支桃木簪固定。脸上的脂粉洗净了,露出原本清秀的眉眼,只是眼底那片青黑愈发深重。
“贻儿,”她开口,声音很轻,“你,人死了,会去哪儿?”
贻儿心头一紧:“你别胡!”
芙蓉却笑了,那笑容淡得像水面的涟漪:“我只是问问。我娘走的时候,我才六岁。我记得她最后对我的话是‘芙蓉,好好活着’。”
她走到床边,从枕下取出那个木匣。打开,里面空空如也——所有的首饰、银两,连同那个绣着并蒂莲的香囊,都不见了。
“我都处理了。”芙蓉合上匣子,“那些东西,看着碍眼。”
“那你以后……”
“以后?”芙蓉抬起头,望向窗外渐沉的夜色,“以后的事,以后再。”
她走到棋盘边,手指轻轻拂过那些温润的棋子:“贻儿,你继续跟苏公子学棋吧。学得越多越好,看得越远越好。至于我……”
她没有完,只是转身走到妆台前,拿起梳子,慢慢梳理长发。
镜中映出她的脸,依然年轻,依然美丽,只是那双眼睛里,有什么东西彻底熄灭了。
贻儿站在她身后,看着镜中那个熟悉又陌生的姐姐,忽然感到一阵彻骨的寒意。
她想起苏卿吾过的话:“棋局如世局,有时候,实地虽好,大势更重。”
芙蓉失去的,何止是一点“实地”,一点“温暖”。她失去的是全部的希望,全部的念想,全部的“活着的理由”。
而此刻,这个失去一切的女人,正对着镜子,仔仔细细地梳着头,将那支桃木簪重新插好。动作轻柔,神情专注,仿佛在进行某种庄重的仪式。
“芙蓉姐,”贻儿终于忍不住,眼泪又涌上来,“你别这样……我害怕。”
芙蓉从镜中看着她,眼神温柔了一瞬,但很快又恢复了那种空茫的平静。
“别怕,”她,“我只是……想明白了。”
窗外,最后一抹余晖沉入西山。黑夜降临,吞没了所有的光。
而芙蓉坐在镜前,在渐浓的夜色里,轻轻哼起一首曲子。那是她最拿手的《长恨歌》,曾经唱得满堂宾客落泪——
“悠悠生死别经年,魂魄不曾来入梦……”
声音很轻,很淡,却像一根细丝,缠绕在夜色里,久久不散。
单贻儿站在门口,听着这歌声,忽然明白了一件事:
从今夜起,芙蓉还活着,但那个会笑、会盼、会绣鸳鸯香囊、会为一点温暖奋不顾身的芙蓉,已经死了。
死在那场春雨里,死在许文谦冰冷的目光里,死在满堂宾客无声的注视里。
而活下来的这个,只是一具空壳。
一具在等待着什么的空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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