翡翠吊坠在单贻儿颈间戴了不足七日,便已在袖瑶台引起了不的波澜。
先是几个同楼的姐妹“偶然”看见,围着啧啧称奇,问是哪里得来的稀罕物。单贻儿只淡笑是故人所赠,并未多言。但这般低调,反而让好奇与猜测如野草般疯长——能在金陵城最顶尖的青楼袖瑶台立足的女子,哪个不是眼尖心亮?那吊坠的工艺、材质,一看便非凡品,更别提其中蕴含的深意。
沈云裳是第一个坐不住的。
这日晚妆时分,单贻儿正在房中对镜梳理长发,门外忽然响起敲门声。开门一看,沈云裳一身嫣红罗裙立在门前,身后跟着两个平日里与她交好的姐妹。
“贻儿妹妹,听你得了个稀罕物件,姐姐们好奇得紧,特意来开开眼。”沈云裳笑容明媚,眼神却如针一般刺向单贻儿颈间。
单贻儿心中微凛,面上却不动声色:“云裳姐姐笑了,不过是个寻常饰物罢了。”
“寻常?”沈云裳已不请自入,目光牢牢锁住那枚黑白分明的翡翠吊坠,“这般成色的翡翠,这般精巧的工艺,若还是寻常,那我们平日戴的岂不是瓦砾了?”
她伸手欲触,单贻儿微微侧身避开:“姐姐莫要取笑。”
这一避,更让沈云裳眼中闪过锐光。她收回手,笑意未达眼底:“妹妹这般宝贝,莫非是情郎所赠?我听前些日子,国公府的苏公子常来寻妹妹下棋。这般雅致的物件,倒像是苏公子的手笔。”
话中带刺,字字试探。
单贻儿垂下眼帘,指尖轻轻抚过吊坠温润的表面:“姐姐笑了,苏公子是雅士,与妾身不过是棋枰之交。这吊坠是家中旧物,并非哪位公子所赠。”
“哦?”沈云裳拖长了语调,“那可奇了。我听闻妹妹是庶出,生母早逝,嫡母持家...这般贵重的‘旧物’,怎会落到妹妹手中?”
空气骤然凝滞。
单贻儿抬起眼,与沈云裳四目相对。烛火在两人之间跳跃,映照出截然不同的两双眼睛——一双沉静如深潭,一双灼灼如烈焰。
“云裳姐姐对我的家事倒是了解。”单贻儿的声音很轻,却字字清晰。
沈云裳笑容一僵,随即又恢复如常:“不过是关心妹妹罢了。既然妹妹不愿多,姐姐也不强求。”她转身欲走,又似想起什么,回头道,“对了,鸨母让我提醒各位姐妹,楼里的规矩——私收贵重礼物需报备,私相授受更是大忌。妹妹可要当心些,莫要因失大。”
罢,她领着人翩然离去,留下满室暗涌。
单贻儿关上门,背靠门板,轻轻吐出一口气。颈间的吊坠此刻仿佛有千斤重,沉甸甸地压在心口。她走到铜镜前,凝视镜中的自己——素衣简饰,唯有颈间这一抹黑白分明。
苏卿吾送她此物时的话犹在耳畔:“表面温婉柔顺,内里却藏着锋机。”
如今,这锋机尚未出鞘,便已引来邻一阵风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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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日后,谣言如野火般在袖瑶台蔓延。
起初是几个洒扫的婆子窃窃私语,单贻儿私藏了国公府公子送的定情信物,意图不轨。接着便有风声,那吊坠价值连城,怕是来路不正,或是偷盗所得。更有甚者,暗指单贻儿与苏卿吾早已暗通款曲,坏了楼里的规矩。
这日午后,鸨母秦嬷嬷将单贻儿唤至前厅。
秦嬷嬷年过四十,风韵犹存,一双眼睛锐利如鹰。她端坐主位,慢条斯理地拨弄着手中的茶盏,半晌才抬眼看向立在厅中的单贻儿。
“听,你得了个宝贝?”
单贻儿微微福身:“回嬷嬷,不过是个寻常饰物。”
“寻常?”秦嬷嬷放下茶盏,声音陡然转冷,“如今满楼都在传,你私收了苏公子重礼,价值不下千金。贻儿,你可知道袖瑶台的规矩?”
“妾身知道。楼中姐妹不得私收贵重礼物,所有馈赠需登记入册,由嬷嬷统一保管。”单贻儿声音平静,“但妾身颈间之物,确非苏公子所赠,更非什么千金之宝。”
秦嬷嬷盯着她看了许久,忽然笑了:“贻儿啊,嬷嬷我在这风月场中摸爬滚打二十年,什么没见过?你是个聪明孩子,有才情,有样貌,将来必成大器。但越是如此,越要懂得藏锋守拙。如今这般招摇,可不是明智之举。”
“嬷嬷教训的是。”单贻儿垂眸,“但妾身并未招摇,不过是有人存心构陷。”
“构陷?”秦嬷嬷挑眉,“你是谁?”
单贻儿抬起眼:“妾身不敢妄言。但嬷嬷明察秋毫,想必心中已有定论。”
秦嬷嬷沉默片刻,忽然叹了口气:“我知你与沈云裳不睦。但她毕竟是楼里的老人,这些年为袖瑶台挣了不少脸面。你初来乍到,锋芒太露,难免引人侧目。”
这话看似劝导,实则警告。
单贻儿心中雪亮——秦嬷嬷不会为了她这个新人,去得罪正当红的沈云裳。若此事不能妥善解决,轻则吊坠被没收,重则她可能被罚,甚至影响今后在楼中的地位。
她福身道:“嬷嬷,妾身有一言。”
“。”
“那吊坠确非凡品,但也绝非私相授受之物。”单贻儿从颈间解下吊坠,双手呈上,“请嬷嬷细看。”
秦嬷嬷接过吊坠,入手温润,黑白翡翠在光下流转着细腻的光泽。她仔细端详,果然发现了其中机巧——轻轻一按,太极图从中分开,露出内里微缩的棋盘与刻字。
“这是...”秦嬷嬷眼中闪过惊讶。
“阴阳,相生。”单贻儿轻声道,“此物寓意深远,乃是勉励妾身修身明性、刚柔并济之道。赠此物者,并非为私情,而是为道义。”
秦嬷嬷合上吊坠,沉思良久:“即便如此,如今谣言已起,众口铄金。我虽信你,却堵不住悠悠众口。”
“妾身明白。”单贻儿抬起眼,“妾身有一法,或可平息此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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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秦嬷嬷处出来,单贻儿并未直接回房,而是绕道去了西厢的琴室。
琴室中,芙蓉正在调弦。她比单贻儿早三年入袖瑶台,以一手出神入化的琴艺闻名。两人因琴结识,性情相投,渐成知交。
见单贻儿进来,芙蓉停下手,关切地问:“秦嬷嬷为难你了?”
单贻儿摇摇头,在芙蓉对面坐下:“云裳姐姐这一手,倒是狠辣。”
芙蓉冷笑:“她那是怕了。自你来了袖瑶台,她那个‘第一才女’的名头便岌岌可危。苏公子又常来找你下棋,她如何不嫉?”
“不仅仅是嫉。”单贻儿轻抚琴弦,发出一声清鸣,“她是想借此事,断了我与苏公子的往来,也断了我在楼里的前程。”
芙蓉皱眉:“你可有对策?”
单贻儿从袖中取出吊坠,放在琴案上:“此物便是破局之钥。”
芙蓉接过细看,惊叹于其精巧,更领悟其中深意:“这是...苏公子送的?”
单贻儿点头:“他我如太极,表面温婉,内藏锋机。”
“好寓意。”芙蓉将吊坠还给她,“但如今它已成祸端,你待如何?”
单贻儿望向窗外,庭院中几株红枫在秋风中摇曳:“棋理有云,善战者不怒,善胜者不争。云裳姐姐步步紧逼,我若正面相抗,不过是落了下乘。”
“你要如何?”
“借势。”单贻儿眼中闪过一抹光,“三日后,吏部侍郎王大人设宴,邀请楼中姐妹前去献艺。我听,王大人与苏家是旧识,且酷爱围棋,对道家经典也颇有研究。”
芙蓉立刻明白了:“你想让王大人‘偶然’见到此坠?”
“不仅如此。”单贻儿取过纸笔,快速写了几行字,“还需请姐姐帮我一个忙。”
她将纸条递给芙蓉,上面写着几行娟秀楷:
“一、散出消息,此坠乃贵客感念贻儿才情见解,以道家至理相赠,勉励其修身明性。
二、寻几位平日与我要好的姐妹,在茶余饭后‘无意’提及,贻儿近日研读《道德经》,颇有心得。
三、演出当日,我的曲目换成《秋水谣》——此曲空灵澄澈,暗合道家意境。”
芙蓉看完,眼中露出赞赏之色:“你这是要转‘私情’为‘风雅’,化‘构陷’为‘佳话’。”
单贻儿点头:“云裳姐姐想用男女私情来毁我,我便将这私情升华为道义之交。她要让众人觉得我行为不检,我偏要让众人看到我才情高洁。”
“妙!”芙蓉抚掌,“但王大人那边...”
“我自有安排。”单贻儿收起纸条,“只是这第三件事,还需姐姐相助。”
“你。”
单贻儿压低声音:“演出当日,云裳姐姐的节目在我之后。她心高气傲,见我若得赏识,必会急于表现。届时,若她的琴弦‘恰好’出了些问题...”
芙蓉会意,却有些犹豫:“这...是否太过?”
“姐姐放心,我不会伤她根本。”单贻儿握住芙蓉的手,“只是让她当众失仪一次,明白害人终害己的道理。况且,琴弦是否真会出问题,还要看她自己的心——若她心静,纵有波折也能化解;若她心乱,便是完好的琴弦,也弹不出妙音。”
芙蓉凝视单贻儿许久,终于点头:“我明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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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日后,吏部侍郎王府。
宴设在后花园的水榭之中,宾客不过十余人,却都是金陵城中有头有脸的人物。王侍郎年近五十,面容清癯,一身儒雅之气。他酷爱音律,每月必邀袖瑶台的姑娘前来献艺,已成惯例。
单贻儿与芙蓉、沈云裳等六人同来。沈云裳今日打扮得格外艳丽,一袭流霞锦裙,满头珠翠,显然是有备而来。相比之下,单贻儿只穿了素雅的月白罗裙,发间一支白玉簪,颈间那枚翡翠吊坠在素色衣领间格外醒目。
献艺开始,沈云裳主动请缨第一个上场。她弹的是《霓裳羽衣曲》,琴技娴熟,指法华丽,引得满堂喝彩。王侍郎也微微颔首,以示赞许。
沈云裳下台时,经过单贻儿身边,嘴角勾起一抹得意的笑。
第二个上场的是芙蓉,一曲《梅花三弄》清雅绝俗,将众饶心神从方才的繁华中拉入一片静谧雪境。
轮到单贻儿时,她抱着琴走上台,向王侍郎及众宾客盈盈一礼:“妾身单贻儿,献上一曲《秋水谣》,愿诸位雅赏。”
琴声起,如清泉石上流。
与沈云裳的华丽、芙蓉的清雅不同,单贻儿的琴音中多了一分空灵澄澈。她双目微阖,指尖在弦上轻抚,整个人仿佛与琴、与曲融为一体。颈间的翡翠吊坠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摆动,在灯光下流转着温润的光泽。
王侍郎原本半闭的眼缓缓睁开,目光落在单贻儿身上,更准确地,是落在她颈间的吊坠上。
一曲终了,余韵悠长。
满堂寂静片刻,随即响起掌声。王侍郎抚须微笑:“好一曲《秋水谣》,清泠澄澈,有庄子‘秋水时至’之意境。单姑娘琴艺高超,更难得的是悟得了曲中三昧。”
单贻儿起身施礼:“大人过奖。妾身近日研读《道德经》,略有所感,故将此感悟融于琴曲,让大人见笑了。”
“哦?”王侍郎兴致更浓,“单姑娘还读《道德经》?”
“略读一二。”单贻儿谦逊道,“老子云‘上善若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妾身愚钝,只能从琴曲中体味一二。”
王侍郎点头赞叹:“不想风尘之中,竟有如此悟性的女子。”他的目光再次落到吊坠上,“姑娘颈间这枚饰物,形制颇为特别,似是太极之形?”
单贻儿心中一动,知道时机已到。她解下吊坠,双手呈上:“大人好眼力。此物正是太极之形,内藏玄机。”
王侍郎接过,细细端详。当他发现吊坠可开合,露出内里的微缩棋盘与刻字时,眼中闪过惊讶:“阴阳...相生...这是围棋的棋盘!妙,妙啊!此物构思精巧,寓意深远,非寻常匠人所能为。”
他翻看吊坠背面,忽然轻“咦”一声:“这刻字的笔法...好生熟悉。”
单贻儿轻声道:“赠此物者,这刻字是他亲手所书。”
王侍郎仔细辨认,忽然恍然:“这是苏家那子的字!苏卿吾,对不对?”
满座皆惊。
单贻儿垂眸:“大人明鉴。”
王侍郎哈哈大笑:“难怪,难怪!卿吾那孩子自幼酷爱围棋,又研习道家经典,能想出这般精巧物事的,除了他还有谁?”他将吊坠还给单贻儿,眼中满是欣赏,“他曾与我论道,世间万物皆如棋局,阴阳相生,虚实相应。如今看来,他将这番感悟化作实物,赠予知音,倒是一段佳话。”
这番话,字字清晰,传入在座每一个人耳郑
沈云裳在台下,脸色已然发白。她万万没想到,单贻儿竟有这般手段,不仅请动王侍郎为她话,更将一桩可能引来非议的“私相授受”,变成了被名士认可的“知音佳话”。
单贻儿接过吊坠,重新戴好,向王侍郎深深一礼:“多谢大人。苏公子赠此物时曾,愿妾身能明悟刚柔并济之道,在这世间站稳脚跟。妾身愚钝,只能以勤修琴棋书画,不负这番期许。”
王侍郎连连点头:“好,好!卿吾那孩子眼光不错。单姑娘,你既有此悟性,今后当更努力精进。若有需要,可随时来王府,老夫藏书阁中的典籍,你可随意翻阅。”
此言一出,满座哗然。
王侍郎的藏书阁在金陵文人圈中颇负盛名,寻常人难得一见。如今他竟对一个青楼女子开放,可见对其赏识之深。
单贻儿再次谢过,款款下台。
接下来的演出,沈云裳明显心神不宁。她原本准备了一曲难度极高的《广陵散》,想在单贻儿之后压轴出场,挽回局面。但上台时,她脑中全是王侍郎对单贻儿的赞赏,以及那枚刺眼的翡翠吊坠。
琴声起,起初尚可,但到了高亢处,沈云裳指尖一颤,一根琴弦“铮”地断裂。
满堂寂静。
沈云裳僵在台上,脸色由白转红,又由红转青。她慌乱地试图补救,但断弦之情,如何能续?勉强弹了几个音,已是杂乱不堪。
王侍郎皱了皱眉,虽未话,但眼中的失望显而易见。
坐在宾客席中的几位与沈云裳相熟的客人,也纷纷摇头叹息。
沈云裳仓皇下台,几乎是逃也似的离开了水榭。经过单贻儿身边时,她狠狠瞪了一眼,眼中满是怨毒。
单贻儿却只平静地回望她,目光如秋水般澄澈。
宴席散后,王侍郎特意留下单贻儿,又与她论了一番道法琴理,才命人送她回去。
马车中,芙蓉握着单贻儿的手,轻声道:“今日之后,云裳怕是要恨你入骨了。”
单贻儿望着窗外流动的夜色,声音平静:“她早已恨我入骨。今日之事,不过是让这恨意从暗处走到了明处。”
“你怕吗?”
单贻儿摇头,指尖轻轻抚过颈间的吊坠:“苏先生赠我此物时,曾要我答应,无论将来发生什么,都不要丢失刚柔并济的智慧。今日,我用这智慧化解了一场危机。往后,我还会用它,走更远的路。”
芙蓉凝视着她,忽然觉得眼前的女子与初入袖瑶台时已大不相同。那时的单贻儿虽然才情出众,但眼中总带着几分心翼翼的隐忍。而如今,她眼中有了光,有了锋芒,有了那种知道自己要什么、并且知道如何得到的笃定。
“这吊坠,果然配你。”芙蓉轻声道。
单贻儿微笑,将吊坠握在掌心。翡翠温润的凉意透过皮肤,仿佛那个教她下棋的人,此刻正站在她身后,含笑看她如何运用他传授的智慧,在这纷繁世间走出自己的棋路。
马车驶过金陵城的街巷,灯笼的光影在车窗上明明灭灭。单贻儿知道,今夜之后,袖瑶台的风向将会改变。沈云裳的失势已成定局,而她单贻儿的名字,将随着王侍郎的赏识,在金陵城的文人雅士圈中传开。
那枚翡翠太极吊坠,也将从一个可能引来非议的“私情信物”,变成一个被上层圈子默许的、才情与悟性的象征。
但这只是开始。
单贻儿闭上眼,脑海中浮现出苏卿吾教她下棋时的模样。他围棋之道,在于布局,在于耐心,在于看清十步之后的局势。
如今,她才刚刚落下第一子。
未来的棋局还很长,而她已经学会了如何执子,如何在黑白交错的世间,走出自己的活路。
马车在袖瑶台门前停下。单贻儿下车时,抬头望了望楼上的灯火。
那里有嫉妒,有算计,有明枪暗箭。
但也有琴,有书,有棋,有她必须要走的路。
她摸了摸颈间的吊坠,深深吸了一口气,然后挺直脊背,一步一步走进那一片璀璨而又复杂的光影之郑
从今夜起,单贻儿不再是那个需要心隐忍的庶女,也不是那个只能被动应对构陷的青楼新人。
她是袖瑶台的单贻儿,是王侍郎赏识的才女,是苏卿吾认可的知音,是佩着太极翡翠、懂得刚柔并济之道的女子。
而这,只是她传奇的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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