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云裳买通难缠的盐商客润难单贻儿。
单贻儿不卑不亢,借苏卿吾教她的棋道谈“进退有度”,反而让客人折服。
成长体现:她第一次将“知识”转化为“处世智慧”。
又过了三五日,风平浪静。
单贻儿的名声却悄然传开了——不是因着花魁落选,而是因着那局棋。金陵城的文人雅士间,渐渐流传起“袖瑶台有位善弈的姑娘,与巡抚对弈三局,得赠贴身玉佩”的轶事。
惠兰从外头听了回来,欢喜得眼睛都亮了:“姑娘,好些人在打听您呢!都想与您手谈一局。”
单贻儿正在临帖,闻言笔尖一顿,墨在宣纸上晕开一团。
“打听我?”她搁下笔,“打听什么?”
“问您是哪里人,师从何人,琴棋书画可都擅长……”惠兰扳着手指,忽然压低声音,“还有,问您与陆大人是什么关系。”
单贻儿笑了笑,将那写坏聊纸团起,丢进纸篓。
“下次再有人问,便不知。”
话音刚落,柳嬷嬷亲自来了。
胡三娘今日穿了身墨绿织金褙子,脸色却不太好,眉心蹙着深深的褶。
“贻儿,前头来了位客人,指名要见你。”
单贻儿起身:“是哪位熟客?”
“不是熟客。”胡三娘顿了顿,“是两淮盐商朱老板,跟着钱知府一道来的。”
“盐商?”
“是。姓朱名贵,在扬州有十二座盐场,家财万贯,脾气也大。”胡三娘看着她,话里有话,“他是沈云裳的常客,今日却非要见你。”
单贻儿心头明了:“沈姑娘安排的?”
“未必是她亲自安排,但脱不了干系。”胡三娘叹了口气,“这朱老板不好应付,惯会刁难人。你若不想见,嬷嬷替你推了——”
“推不得。”单贻儿平静道,“推了,便显得我心虚;推了,下次还有李老板、王老板。嬷嬷放心,贻儿去会会他。”
胡三娘凝视她片刻,缓缓点头:“也好。记着,不卑不亢。若实在应付不来,便让人来叫我。”
单贻儿换了身素净的月白襦裙,只在鬓边簪了支白玉簪——正是陆昀赠的那支。对镜理妆时,她看着镜中的自己,忽然想起苏卿吾那夜的话。
“棋局之外,还有执棋的人。”
今日这一局,又是谁在执棋?
前厅里,酒气熏。
朱老板是个五十上下的胖子,锦衣华服,十指戴了六个金玉戒指。他正搂着沈云裳灌酒,见单贻儿进来,眯起眼上下打量。
钱知府坐在主位,端着茶盏,只当没看见。
“这位就是单姑娘?”朱贵推开沈云裳,声音洪亮,“听棋下得好,连陆大人都赏识?”
单贻儿福身行礼:“朱老板谬赞。贻儿不过略懂皮毛,不敢称好。”
“谦虚!”朱贵一拍桌子,震得杯盏叮当响,“我老朱虽是个粗人,却也爱附庸风雅。今日来,就是想见识见识单姑娘的本事——来,陪我下一局!”
早有丫鬟摆好棋枰。
单贻儿在对面坐下,抬眼时,正对上沈云裳的目光。沈姑娘笑得温柔,眼底却冷。
开局。
朱贵执黑先行,落子粗莽,全无章法。单贻儿不疾不徐,应得轻巧。不过二十余手,黑棋已露败象。
“停!”朱贵忽然将棋子一推,“不好玩!你们这些会下棋的,就知道欺负我们外行!”
满座皆静。
单贻儿抬眸:“朱老板想怎么下?”
朱贵嘿嘿一笑,从怀中掏出一锭金子,“啪”地拍在棋枰上:“咱们换个玩法。我问你三个问题,答得好,这金子归你;答得不好——”他拖长声音,“你就得把这盘棋的棋子,一颗颗捡起来,用嘴喂到我嘴里。”
满堂哗然。
沈云裳掩口轻笑,眼中得意。
钱知府终于开口:“朱老板,这玩笑过了。”
“不过分不过分!”朱贵摆手,“单姑娘不是聪明吗?聪明人还怕答题?”
所有人都看着单贻儿。
她端坐着,月白衣裙衬得脸色越发素净。良久,她缓缓道:“朱老板请问。”
“好!”朱贵竖起一根手指,“第一问:都下棋如做人,你,做人最重要的是什么?”
单贻儿看着棋枰上凌乱的棋子,轻声道:“进退有度。”
“哦?怎么讲?”
“棋道讲究先手后手,攻势守势。一味进,易露破绽;一味退,失去先机。”她抬眸,目光清亮,“人生如棋,知进是勇,知退是智。何时该落子,何时该放手,比一味争胜更重要。”
朱贵摸着下巴,不置可否:“第二问:若你现在就是这白棋,被黑棋围剿,退路全无,你怎么办?”
单贻儿指尖轻点棋枰上一处空位:“此处虽,却是活眼。棋道有云‘逢危须弃’,与其困守死地,不若弃子争先。今日退一步,是为明日进三步。”
“得好听!”朱贵冷笑,“可若退无可退呢?”
“那便不是棋道了。”单贻儿平静道,“那是绝境。可人生漫长,少有真正的绝境,多是看不清退路的迷局罢了。”
朱贵盯着她看了半晌,忽然大笑:“有点意思!第三问——”他身体前倾,酒气扑面而来,“若我要你现在就跟我走,离开这袖瑶台,你进,还是退?”
满厅死寂。
沈云裳的笑容僵在脸上。
单贻儿垂下眼睑,看着自己交叠的手。袖中,玉佩温润的轮廓贴着手腕。
她想起苏卿吾教棋时的话:“棋之妙,不在杀伐,在转换。敌之要点,即我之要点。”
再抬眼时,她笑了:“贻儿选退。”
“哦?”
“因为朱老板此问,并非真要贻儿选择。”她声音轻柔,却字字清晰,“您是在试探,试探贻儿是贪图富贵的俗物,还是有所坚持的人。您这样的人物,见过的美人多了,真正能让您高看一眼的,恐怕不是随叫随到的,而是有风骨的。”
她顿了顿:“今日贻儿若选了‘进’,跟您走了,您回头便会想——这般轻易得手,不过如此。反倒是‘退’,让您记得久一些。”
朱贵愣住了。
良久,他忽然抚掌大笑:“好!好一个进退有度!”他抓起那锭金子,起身走到单贻儿面前,将金子放在棋枰上,“这金子,归你了!”
又解下腰间一块翡翠玉佩:“这个,也送你!”
单贻儿起身行礼:“金子贻儿不敢收。玉佩若老板真心相赠,贻儿便厚颜收下,转赠袖瑶台,添作姐妹们胭脂水粉的开销。”
朱贵深深看她一眼,忽然转身对钱知府道:“钱大人,这姑娘了不得!今日我老朱服了!”
一场风波,化为无形。
散场时,沈云裳经过单贻儿身边,脚步顿了顿,终究什么也没。
单贻儿独自回静姝乡。
月华初上,廊下的灯笼次第亮起。走过转角时,她看见竹林边立着个人影。
苏卿吾。
他今日穿了身玄色长衫,几乎融在夜色里,唯有手中一把折扇,象牙骨,素白面。
“苏公子。”单贻儿福身。
苏卿吾转过身,扇子在手心敲了敲:“今日这一局,下得漂亮。”
“公子看见了?”
“听见了。”他淡淡道,“‘进退有度’——这话是我教你的,用得不错。”
单贻儿抿唇:“贻儿只是实话实。”
“实话才最有力。”苏卿吾走近两步,月光照见他眼底一丝赞许,“你可知那朱贵为何折服?”
单贻儿摇头。
“因为他见过太多‘进’的人——巴结的、讨好的、攀附的。突然见到一个敢‘退’的,反倒新鲜。”苏卿吾展开折扇,扇面上墨竹萧疏,“你今日最妙的一着,不是答了他的问题,而是最后那句‘转赠袖瑶台’。”
“贻儿只是不想收那金子。”
“知道。”苏卿吾合上扇子,“但这话出去,朱贵会觉得你识大体;柳嬷嬷会记你的好;其他姑娘,至少明面上要承你的情。”他顿了顿,“一着棋,顾全三方,这不是棋艺,是世事洞明。”
单贻儿怔了怔。
她当时并未想那么多,只是本能地觉得不该收那金子。可经苏卿吾一,才发觉无意间竟走了步妙棋。
“棋道与世道,本是一理。”苏卿吾望着远处灯火,“棋子要活,得看清全局;人要活,也得看清周遭。你今日,看清了。”
这是第一次,有人这样明白地夸她。
单贻儿心头一暖,轻声道:“多谢公子指点。”
“不必谢我。”苏卿吾转身欲走,又停住,“只是提醒你,朱贵这关过了,还会有下一关。沈云裳今日失了面子,不会罢休。”
“贻儿明白。”
“明白就好。”他走了几步,忽又回头,夜色里看不清表情,只声音飘来,“那枚玉佩,好生收着。陆昀的承诺,关键时刻能救命。”
罢,身影没入竹影深处。
单贻儿站在原地,许久未动。
袖中的玉佩贴着肌肤,温润如初。她忽然觉得,自己好像真的开始懂了——不是懂棋,是懂如何在这棋局般的世界里,下一着活棋。
回到静姝乡,惠兰迎上来,满脸欢喜:“姑娘,刚才柳嬷嬷让人送了好些东西来!是朱老板赏的,还有嬷嬷自己添的!”
桌上果然堆着锦盯胭脂、首饰。
单贻儿看了一眼,淡淡道:“胭脂首饰你挑些喜欢的,其余收进箱笼。那匹水蓝的缎子,给沈姑娘送去。”
惠兰瞪大眼:“给、给沈姑娘?”
“嗯。”单贻儿在窗边坐下,看着窗外竹林,“就我年轻压不住这颜色,沈姑娘穿着更合适。”
惠兰虽不解,还是抱着缎子去了。
单贻儿取出那枚双螭玉佩,放在掌心。
今日之前,她只是模糊地知道要活下去。今日之后,她知道了该怎么活——不是硬碰硬地争,而是看清楚,想明白,在进退之间,找到那条属于自己的路。
苏卿吾得对,这是她第一次将“知识”转化为“处世智慧”。
窗外的竹林又在响,飒飒飒,像在诉什么秘密。
单贻儿握紧玉佩,白玉在掌心生温。
今夜无棋局,可她觉得,自己又下赢了一局。
不是赢别人,是赢从前的自己。
那个只会忍气吞声、茫然无措的单贻儿,正在一寸寸褪去外壳。
露出内里,玉石般坚润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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