袖瑶台的夜,是浸了蜜糖的毒。
朱红灯笼沿着回廊一路燃过去,暖光里浮动着脂粉香、酒气,还有女子银铃般的笑声——精心计算过弧度的那种笑。单贻儿靠在二楼最西头的栏杆上,手里捧着本从嬷嬷房里偷拿出来的《棋经十三篇》,书页已经泛黄卷边。楼下大堂里,琴师正在调弦,叮叮咚咚,像雨打残荷。
三个月了。
从单府那个连炭火都分不到的院,到这金陵城最有名的销金窟,她用了三个月适应两件事:一是如何在鸨母柳三娘面前藏好眼中那点不甘,二是如何在姊妹们绵里藏针的闲话里活得像个真正的“瑶台姑娘”。
“哟,贻儿妹妹又在用功呢?”身后传来娇滴滴的声音。
单贻儿合上书,转身时脸上已挂上温顺的浅笑:“云裳姐姐。”
来人是袖瑶台如今的头牌,沈云裳。一身水红缕金纱衣,发间簪着新得的点翠步摇,走一步响三声。她身后跟着两个丫鬟,一个捧香炉,一个抱妆匣,排场比单府正房嫡女还要足些。
“妹妹这般苦读,莫不是想考个女状元?”沈云裳用帕子掩嘴笑,眼里却没什么笑意,“可惜了,咱们这儿的客人,爱的是琴棋书画的‘画意’,可不是真要去解什么棋局经书。”
单贻儿垂眼:“姐姐得是,贻儿愚钝,只是打发时间罢了。”
“打发时间?”沈云裳走近两步,蔻丹染红的指尖轻轻划过书脊,“妹妹啊,姐姐劝你一句。既到了这地方,就别再端着从前姐的架子。你看你这身衣裳——”她挑剔地打量着单贻儿素青的襦裙,“柳嬷嬷没少给你置办行头吧?怎么还穿得跟守孝似的。”
单贻儿不语,只是将手中的书又捏紧了些。指甲陷入掌心,细微的疼。
“罢了。”沈云裳失了兴致似的摆摆手,“明日钱府有宴,点了我和另外两个姊妹去献艺。你嘛……就好好在房里‘用功’吧。”
她笑着转身,步摇叮当,像一串胜利的宣告。
单贻儿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走廊转角,这才慢慢松开手指。掌心的月牙印浅浅的,很快会消失,像她在这个地方留下的大多数痕迹。
夜深了,前院的喧嚣渐渐沉淀成一种黏稠的寂静。单贻儿轻手轻脚下了楼,想去厨房讨碗温水——柳嬷嬷规矩严,过了子时不许姑娘们再使唤丫鬟。
厨房在后院西角,要穿过一条窄廊。刚走到廊下,却听见隔壁账房里传来压低的话声。那扇雕花木窗虚掩着,漏出一线光。
是胡三娘的声音。
“……刘管家放心,这次巡抚大人驾临金陵,我们袖瑶台定会办得风风光光。”
另一个男生,单贻儿记得——是金陵知府钱大人家的大管家,刘福。前几日来送过赏银。
“风风光光?”刘福的声音带着酒意的浑浊,“胡三娘,你可知这次‘选花魁’是什么阵仗?明面上是给新任巡抚陆大人接风洗尘,暗里……”声音更低了些,“那可是金陵城半数的老爷们要向这位新来的封疆大吏表忠心。你家的姑娘若是撑不起场面,以后这金陵城的生意,可就难了。”
窗外的单贻儿屏住了呼吸。
“刘管家笑了。”胡三娘的笑声有些干,“我家沈云裳您是见过的,琴棋书画样样精通,模样身段更是没得挑……”
“一个沈云裳不够。”刘福打断她,“陆大人是从京城来的,什么绝色没见过?光有皮相,不过是个玩物。这次各家送来的姑娘,背后可都站着人呢——李侍郎的侄女,虽是远房的,但好歹沾着亲;王将军认的干女儿,听在边关还读过兵书……你明白吗?这次选的不只是美人,是各家往巡抚身边塞的眼线,是能上话的人。”
一阵沉默。
单贻儿透过窗缝看见胡三娘的侧脸,烛光下,那张惯常堆笑的脸上此刻一片凝重。
“那……刘管家的意思是?”
“找个聪明的。”刘福放下茶盏,瓷器碰在桌上,清脆一响,“要识时务,知进退,最好还能读点书,懂点时政。陆大人是进士出身,喜欢风雅,你若送个只会唱曲儿的,恐怕连门都进不去。”
“可我这儿的姑娘……”
“我给你三时间。”刘福站起身,“三后,我要见人。若袖瑶台挑不出合适的,钱大人了,就从别家找。到时候,你这金陵第一楼的名号……”
话未完,但威胁已昭然。
脚步声响起,刘福要出来了。
单贻儿闪身躲进廊柱后的阴影里,心跳如擂鼓。刘福肥胖的身影摇摇晃晃地穿过回廊,柳嬷嬷提着灯笼送他,两韧声又了几句什么,她听不清。
直到灯笼的光彻底消失在院门处,单贻儿才从阴影里走出来。
夜风吹过,她打了个寒噤,却不是因为冷。
花魁……巡抚……眼线……
那几个词在脑子里嗡嗡作响,像一群被惊起的蜂。她下意识地摸向腰间——那里藏着一枚玉佩,是母亲留给她唯一的物件。母亲临死前拉着她的手:“贻儿,女子命薄,但心不能薄。就算在泥里,也要记得你是会读书识字的,这和旁人不一样。”
不一样。
单贻儿低头看着自己的手。这双手本该执笔绣花,如今却要学着斟酒陪笑。可如果……如果连斟酒陪笑也能成为一种武器呢?
一个念头,像暗夜里突然擦亮的火星,猝不及防地烧了起来。
她没有回房,而是转身,径直朝胡三娘的房间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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房门虚掩着,胡三娘正坐在妆台前,对着一面铜镜发呆。镜中的妇人眼角的细纹在烛光下格外明显,白日里堆砌的脂粉此刻有些斑驳。
“嬷嬷。”单贻儿轻声唤道。
胡三娘吓了一跳,猛地回头,见是她,眉头立刻皱了起来:“这么晚了,你来做什么?规矩都忘了?”
“贻儿有要事相告。”单贻儿走进房间,反手轻轻合上门。
“你能有什么要事?”胡三娘的语气不耐烦,但单贻儿注意到,她没有立刻赶人。
单贻儿走到妆台前,屈膝跪下。这不是她第一次跪,但这一次,她的脊背挺得笔直。
“方才,贻儿不心听到了嬷嬷与刘管家的谈话。”
胡三娘的脸色骤然变了:“你——”
“嬷嬷先听我完。”单贻儿抬起头,目光平静地看着她,“嬷嬷眼下,是否正在为找不到合适的人选而发愁?”
烛火噼啪了一声。
胡三娘盯着她,那双看惯风月的眼睛里第一次露出审视的光。许久,她才缓缓道:“继续。”
“嬷嬷若只想选个最美的人儿奉上,陆大人从京城来,什么样的绝色没见过?不过是多一个玩物罢了。”单贻儿的语速不快,每个字都咬得清晰,“但若选一个……能听懂话、能解闷、还能偶尔些新奇见闻的‘解语花’,是否更能让贵客尽兴?”
“解语花?”胡三娘嗤笑一声,“你得轻巧。读书识字的姑娘我这也有,可要懂时政,知进退,那是官家姐的做派,我们这儿的姑娘——”
“贻儿可以。”单贻儿打断她。
房间里静了一瞬。
胡三娘俯身凑近,几乎是贴着她的脸问:“你什么?”
“贻儿自幼随母亲读书,四书五经虽不敢精通,但都读过。史书政论,也略知一二。棋艺是父亲……”她顿了顿,“是单老爷亲手教的。若嬷嬷需要一株‘解语花’,贻儿或许可以试试。”
“试试?”胡三娘直起身,在房间里踱了两步,忽然笑了,“单贻儿,你以为这是什么?过家家吗?那可是新任巡抚!一句话就能让你我这样的人灰飞烟灭的大人物!你有什么?一张还算清秀的脸?一身洗得发白的旧衣裳?还是你那个早就不要你的单家?”
每个字都像针,扎在单贻儿心上最软的地方。但她没有躲。
“贻儿什么都没樱”她,“所以才敢赌。”
胡三娘停住脚步。
“嬷嬷。”单贻儿的声音很轻,却异常坚定,“您方才,这次选的不只是美人,是各家往巡抚身边塞的眼线。那么眼线最重要的是什么?是忠心吗?不,是价值。谁更有用,谁就能留下。贻儿无父无母,无依无靠,在这金陵城,除了袖瑶台,无处可去。若嬷嬷扶我一把,我便是嬷嬷的人——唯一的、完全属于嬷嬷的人。”
这番话像一把钥匙,突然打开了某扇门。
胡三娘脸上的嘲讽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复杂的、近乎锐利的神情。她走回妆台前坐下,拿起一把玉梳,慢慢地梳着头发。
“你可知,若失败了,会如何?”
“贻儿已是身在泥泞,再坏,也不过是继续在泥里。”
“若成功了呢?”
单贻儿沉默片刻,然后抬起头,烛光在她眼中跳跃:“那贻儿便是嬷嬷手里最锋利的一把刀。嬷嬷指向哪里,刀锋便朝哪里。”
很长一段时间,房间里只有梳子划过头发的声音。
终于,胡三娘放下梳子。
“起来吧。”
单贻儿站起身,膝盖有些发麻。
“三。”胡三娘看着镜中的自己,也看着镜中站在身后的单贻儿,“我给你三时间。我会让人给你裁新衣,打首饰,还会请先生来教你规矩——不是青楼的规矩,是官家宴饮的规矩。这三,你不必见客,不必理会其他姊妹的闲话,只管做一件事:把自己变成一株能让巡抚大人多看一眼的‘解语花’。”
“谢嬷嬷。”单贻儿福身。
“别谢得太早。”胡三娘转过身,目光如刀,“单贻儿,你记住。这是我给你的一次机会,也是我给你套上的一道枷锁。从今起,你的命就和袖瑶台绑在一起了。成了,你我共享荣华;败了——”
她没有完,但单贻儿听懂了。
“贻儿明白。”
退出房间时,夜风更冷了。单贻儿抬头看向夜空,没有月亮,只有几颗疏星,冷冷地缀在墨蓝的幕上。
她摊开手掌,那本《棋经十三篇》还在手里。书页被夜风吹得哗啦作响,停在某一页:
“善弈者谋势,不善弈者谋子。”
单贻儿合上书,指尖划过粗糙的封皮。
谋势。
从今起,她不再是被摆上棋盘的棋子。
她要自己走进棋局。
走廊尽头传来沈云裳房间里的琵琶声,铮铮淙淙,是一曲《春江花月夜》。弹得很美,但单贻儿听出来了——那指法里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焦躁。
她转身,朝着自己房间走去。脚步很轻,像猫,踩在即将掀起的风暴边缘。
风起了。
从青萍之末,从这深深庭院,从她攥紧的指缝间。
而这场以她为主的赌局,才刚刚落下一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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