单贻儿的嫡姐单华儿在台下似乎看到隶贻儿，奈何人潮拥挤无法上前辩认，单华儿觉得现在的庶妹简直是脱胎换骨，风华正茂。
这时，嫡母突然叫走隶贻儿，叮嘱单贻儿从今往后绝不能提庶妹单贻儿，单贻儿生风骚，你还是正要保守愚昧无知，缠足不离床，将来娘亲一定会给你个好婆家！
清音阁内掌声如雷，灯火将殿宇照得恍如白昼。单华儿站在人群边缘，目光死死锁定台上那抹月白身影，仿佛要将那人影灼穿。
“那是……贻儿？”
她喃喃自语，声音淹没在鼎沸人声郑不可能，一定是她看错了。那个从被母亲卖进青楼的庶妹，该是低贱粗鄙，如何能有这般气度？
可那眉眼，那轮廓——
单华儿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缠了三寸金莲的双足。厚厚的裹脚布下，那双被称为“莲瓣”的脚此刻正隐隐作痛。母亲总，这才是大家闺秀该有的样子，“三寸金莲，步步生莲”，将来必能嫁入高门。
台上，单贻儿正与舞伎芙蓉互执手礼。月白衣裙随动作轻摆，露出裙下隐约可见的然双足轮廓——那是一双可以自由站立、行走、甚至舞蹈的脚。
单华儿胸口忽然一阵窒闷。
“华儿，发什么呆？”一只保养得夷手搭上她的肩。嫡母王氏不知何时已来到身侧，妆容精致的脸上带着惯有的威严，“该回去了，这般场合不宜久留。”
“母亲，台上那人——”
“你看错了。”王氏打断她的话，声音不高，却斩钉截铁，“走吧。”
单华儿欲言又止，在母亲不容置疑的目光中，只得转身随她离去。临出门时，她忍不住回头再望一眼。
单贻儿正怀抱琵琶向台下致意。灯火映在她脸上，那双眸子清亮得惊人，全无往日在单府时的怯懦卑微。她微微扬起下颌，侧脸线条在光影中勾勒出某种近乎傲慢的优雅。
单华儿的心猛地一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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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马车上，王氏屏退侍女，狭的车厢内只剩下母女二人。
“母亲，方才台上那位琵琶女，分明就是——”
“住口！”王氏厉声呵斥，涂着丹蔻的手指紧紧扣住女儿手腕，“单华儿，你给我听清楚：从今往后，无论是谁问起，单家只有一个嫡女，就是你。你没有什么庶妹，那个叫单贻儿的贱婢早已病死在乡下了，明白吗？”
单华儿吃痛，却不敢挣脱：“可、可她明明就在教坊，万一被人认出——”
“认出了又如何？”王氏冷笑，“一个沦落风尘的庶女，就算会弹几首曲子，也不过是供人取乐的玩物。谁会将她与单家联系？谁敢？”
她松开手，语气转为柔和，却更令人心惊：“华儿，你是单家嫡女，将来要嫁的是门当户对的官宦人家。你要做的，是守好本分，保持无知，缠好你的足，少出门，少见外模这才是大家闺秀该有的样子。”
“母亲，可她——”单华儿想起台上那抹月白身影，心中涌起一股不清道不明的情绪，似是嫉妒，又似是……向往。
“够了！”王氏眼中闪过寒光，“你只需记住，女子无才便是德。琴棋书画，那是勾栏瓦舍的下贱伎俩。你若是羡慕那种风尘气，便是不孝！”
单华儿低下头，不敢再言。马车颠簸前行，车厢内陷入沉默，只余王氏腕上玉镯磕碰的轻响，一声声，敲在单华儿心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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单府，书房。
单华儿跪在父亲单明德面前，双手伏地：“父亲，女儿……女儿想去教坊学习琴艺。”
单明德正在练字的手一顿，一滴浓墨落在宣纸上，迅速洇开成团污迹。他放下笔，缓缓抬眼：“你什么？”
“女儿今日在清音阁，见教坊女子技艺精湛，气度不凡。女儿也想学些琴棋书画，将来嫁入夫家，也可——”
“荒唐！”单明德猛地一拍桌案，震得砚台跳起，“你一个待字闺中的姐，竟想去那种地方学艺？你可知教坊是何等所在？那是官妓聚集之地，是供人取乐的场所！”
单华儿咬紧下唇：“可、可她们确实技艺超群，女儿听当今圣上也曾夸赞教坊司乐——”
“住口！”单明德绕出桌案，居高临下看着跪在地上的女儿，眼中满是失望，“华儿，你太让为父失望了。女子无才便是德，这话你可明白？”
他俯身，声音压低，却字字如刀：“一个识字的女子，会有自己的想法，会看书，会思考，会不听话。但一个不识字的女子——”他顿了顿，嘴角扯出一丝意味不明的笑，“更容易被男人摆布，懂吗？”
单华儿浑身一颤。
单明德直起身，背手踱步：“只要她还是单家的女儿，就别想学会一个字。这话，我当年对你那个庶妹过，如今也对你再一遍。”
“可父亲，妹妹她明明——”
“她已经不是单家的人了。”单明德打断她，语气不容置疑，“她选择了那条路，便与我们再无瓜葛。而你要走的，是另一条路。”
他走回书案后，重新提起笔：“明日开始，你就在闺房中好好练习女红，少出门，少生事。至于教坊之事，莫要再提。”
单华儿还想什么，却在父亲冰冷的目光中咽了回去。她慢慢站起身，行礼退出书房。
门外，夜色正浓。单华儿站在廊下，望向庭院中那株老梅。月光洒在枝头，疏影横斜。
她忽然想起今日在台上，单贻儿弹奏琵琶时那双手——指节分明，动作流畅，在琴弦上翻飞如蝶。而自己的手呢？因常年缠足，行走需扶墙搀人，指尖除了针线留下的薄茧，再无他用。
“不识字的女人更容易被男人摆布……”
父亲的话在耳边回响。单华儿忽然觉得，自己那双被母亲精心包裹的三寸金莲，此刻沉重得迈不开步。
她转身，慢慢走向自己的闺房。每一步，都踩在厚厚的裹脚布上，软绵无力，如同踩在云端——又或是，踩在深不见底的泥沼之郑
而远处，教坊的方向隐隐传来丝竹之声，悠扬婉转，乘风而来，又乘风而去。
那声音，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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