袖瑶台内,单贻儿的日子已与月前差地别。她搬离了那处僻静窄的房间,住进了楼中一处更为宽敞雅致的院落,名曰“听竹轩”。窗外虽无茂林修竹,但几丛细竹疏影横斜,倒也添了几分清幽。
来访的客人依旧络绎不绝,只是面孔渐渐固定下来,多是些棋风稳健、年纪较长的老先生。单贻儿心中明镜似的,这悄然的变化,必是那幕后之洒整了策略。她并不点破,反而越发恭谨好学,将每一位来访者都视为授业的师长,如饥似渴地汲取着棋艺的养分。
这日,对坐的是苏府一位姓孙的清客,年约五旬,棋风最为沉稳扎实,甚至可有些古板。棋至中盘,局面胶着。单贻儿执白,看似处于守势,被黑棋牢牢压制在边角。
她拈着一枚白子,久久未曾落下,目光凝在棋盘一角,仿佛在苦苦思索突围之策。良久,她轻叹一声,那叹息声婉转轻柔,带着几分恰到好处的怅惘与仰慕。
“孙先生棋力深厚,贻儿受益匪浅。”她抬起眼,眸中清澈,不染杂质,“只是……女子习棋日浅,见识鄙陋。与诸位先生对弈,虽觉精妙,却总感隔雾观花,未能窥得棋道真冢”
孙先生抚须,宽和道:“单姑娘过谦了,你之进步,已是有目共睹。”
单贻儿微微摇头,唇角噙着一丝向往的、近乎虔诚的笑意:“非是贻儿妄自菲薄。只是听闻……贵府苏公子,棋风缥缈高远,落子如星散落,不拘一格,有国士之风。那才是真正的棋道境界吧?若能得见苏公子一局,哪怕只是在旁观棋,方知何为运筹帷幄,何为格局气度,贻儿……此生或无憾矣。”
她语速平缓,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如同玉珠落盘。这番话,她得极其自然,仿佛只是女子心之所向,随口发出的感慨,不带丝毫刻意与心机。
孙先生闻言,微微一怔,随即笑道:“我家公子确擅弈,只是近年来已鲜少与人对弈了。”
“是贻儿奢求了。”单贻儿适时地垂下眼帘,掩去眸中一闪而过的精光,重新将注意力放回棋盘,指尖白子轻轻落下,落在了棋盘一个看似无关紧要、甚至有些脱离主战场的位置。
这一手,看似怯懦退让,放弃了中腹的争夺。孙先生观之,心中暗忖女子终究魄力不足,便顺势加强了自己的外势。
然而,唯有单贻儿自己知道,这看似无用的一子,如同埋下的一颗火种,一个诱饵。它关联着右下方一块尚未完全安定的黑棋,以及上方白棋一道潜在的厚势。若对手(她心中默想的是那位“国士之风”的苏公子)洞察不到这细微的关联,继续贪图实地,那么十数手后,这里将爆发出一场致命的危机,足以逆转整个棋局。
这是一个精心设计的陷阱,披着怯懦的外衣,等待着能看穿它的人。
棋局终了,单贻儿自然是“遗憾”落败。她恭敬地送走孙先生,面上依旧是谦逊好学的模样。
转身回到室内,她脸上的温婉渐渐沉淀下来,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冷静的筹划。她走到梳妆台前,打开一个不起眼的匣子,里面并非金银首饰,而是几锭新得的赏银,以及一些散碎铜钱。
“芸儿,”她唤来自从她“发达”后,妈妈特意拨来伺候她的丫鬟,将一块碎银并几枚铜钱递过去,声音压得极低,“去帮我打听个人……原户部李主事家,就是那个因事被黜落的家门,如今境况如何了?特别是……他们家那位早已故去的、原本身份不高的三姨娘,可还有娘家人在京?务必心,莫要让人注意到。”
芸儿机灵地点点头,将银钱揣好,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单贻儿看着镜中自己清丽的容颜,眼神锐利如刀。苏卿吾的“势”,她借了,而且要最大限度地利用。这突如其来的名声和资源,不仅是她提升棋艺、引他注目的工具,更是她撬动过往迷雾的杠杆。她要知道,当年生母真正的死因,要知道嫡母家族如今是否还有影响力,要知道自己是否还有被那所谓“家族”重新摆上棋盘的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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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公府,漱玉轩。
苏卿吾正在听孙先生的回禀。孙先生详尽地复述了今日的对弈过程,称赞单贻儿学习刻苦,心思灵巧。
末了,孙先生似乎想起什么,带着几分长者对后辈的宽容笑意,补充道:“单姑娘心气倒是高,今日还感慨,与我们对弈虽好,却终究仰慕公子您的棋风,言道若能得见公子您一局,方知何为棋道,此生无憾矣。”
这话,孙先生得随意,甚至带着点觉得那女子不知高地厚的调侃。
然而,听在苏卿吾耳中,却宛如一道惊雷,无声炸响。
“女子习棋日浅,唯慕真正国手。听闻苏公子棋风缥缈,有国士之风,若能得见一局,方知何为棋道。”
每一个字,都清晰无比地透过孙先生的口,重重砸在他的心湖上。
她知道了。
她不仅知道了这“盛况”源于他,她还在主动向他喊话。
不是祈求,不是感激,而是一种平等的、带着试探与挑战意味的……邀请。
她竟敢……她竟如此……
一股从未有过的、混杂着震惊、愕然、以及一丝被看穿后的狼狈的激流,猛地冲上苏卿吾的心头。他端坐在那里,身形似乎未动,但执着茶盏欲饮的右手,却不受控制地一颤。
“哐当——”
上好的甜白釉瓷盏脱手落下,在坚硬的金砖地面上摔得粉碎。温热的茶汤四溅,沾湿了他素净的袍角,留下深色的水渍。
书房内霎时寂静。孙先生愕然止住了话头。侍立在一旁的不为,更是瞬间低下头,眼观鼻,鼻观心,心中却掀起了滔巨浪——他跟随公子多年,从未见公子如此……失态。
苏卿吾看着地上的碎片,茶水蜿蜒流淌,映出他瞬间失神后又强行恢复镇定的脸。他缓缓吸了一口气,指尖微微蜷缩,语气竭力维持着平静,对孙先生道:“无妨,一时手滑。先生辛苦了,先回去歇息吧。”
孙先生诺诺退下。
不为立刻上前,无声而迅速地收拾着地上的狼藉。
苏卿吾却已无心理会,他的目光落在虚空处,耳边反复回响着那句“若能得见一局,方知何为棋道”。
棋局未开,落子之声,却已清晰地,响在了他的心底。他忽然意识到,他或许,从一开始就低估了这个名叫单贻儿的女子。她不是棋子,她是一个……正在试图与他隔空对弈的棋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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