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四合,窗外传来隐约的丝竹声与调笑声,那是属于这座青楼的繁华。而单贻儿所在的这间窄耳房,却只有一盏如豆的油灯,映着她苍白而平静的脸。
她刚刚经历了一场“墨刑”——并非官府烙于囚徒面颊的印记,而是更诛心的凌辱。几个嫉妒她初现风啄姐妹,在她即将首次为贵客抚琴前,将浓黑的墨汁泼在了她那件唯一体面的水蓝色裙裳上。墨迹蜿蜒,如同毒蛇,啃噬着布料,也啃噬着她仅存的、对尊严的幻想。
她没有哭,甚至没有太多表情。只是在鸨母假意的呵斥与旁人幸灾乐祸的目光中,默默退回了这间斗室。铜镜里,映出她沾染了墨痕的侧脸,以及那双过于沉寂的眼睛。
就是从这一刻起,她萌生了记录的念头。
不是闺阁女儿伤春悲秋的诗词,不是向谁倾诉委屈的血泪书。她需要一种方式,来锚定自己正在飞速下坠的灵魂,来将这一日甚过一日的践踏,清晰地刻印下来。她要记住这每一分痛,记住每一张此刻轻蔑或恶毒的嘴脸。
于是,她寻来了这册空白的账本——或许是某个丫鬟偷偷给她的,粗糙的纸张,却有着足够的厚度。又翻找出半截干硬的墨锭,就着杯中残茶,慢慢研磨。墨汁在破陶碗中化开,浓黑,一如她裙上的污迹,一如她此刻的心境。
她提笔,笔尖微颤,并非因为恐惧或悲伤,而是一种近乎仪式般的郑重。她在扉页上,缓缓写下:
“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
这不是自怜,而是宣言。是她在彻底坠入泥淖前,对自己许下的诺言。
接着,她翻过一页,开始记录这“第一日”。并非从她被卖入簇算起,而是从她决定不再被动承受,决定以笔为刀、开始镌刻仇恨的这一刻开始。
她们以为污的是我的衣,毁的是我的前程。却不知,她们亲手将墨墨浓,赠予我书写她们罪状。这污辱,我受了。他日,必以彼之道,还施彼身——非以墨,以血。”
字迹初时略显生涩,而后愈发坚定,力透纸背。每一个字落下,都像是在心头的冻土上划下一道深刻的痕。写日记,于她而言,不再是情感的宣泄,而是一场冷静的自我剖析与复仇蓝图的确立。
她要将这十日,这从肉体到灵魂被全方位“规训”、“劳役”、“夺名”、“碎玉”的十日,一不落地记下来。她要看着自己如何被一寸寸打碎,又如何在这破碎的尘埃里,重新拼凑出一个全新的、只为复仇而生的灵魂。
窗外,依旧是醉生梦死的喧嚣。窗内,油灯的光芒微弱却执着地亮着。单贻儿伏在案前,背影单薄,脊背却挺得笔直。书写的声音沙沙作响,混合着远处缥缈的歌声,构成一幅诡异而凄艳的图景。
这日记,将是她的炼狱行纪,也将是她未来搅动风云时,最隐秘、最锋利的武器。她已在泥泞中铺开纸笔,只待蘸满血泪,写就一部噬饶传奇。
晨光熹微,透过狭窗牖上那层模糊的窗纸,在布满灰尘的空气里投下几道昏沉的光柱。单贻儿坐在冰冷的硬板床上,身上还是昨日被卖进来时穿的那身半旧绸衫,此刻却觉得无比刺眼,与这间充斥着霉味和廉价脂粉气的柴房格格不入。
门外锁链哗啦作响,粗壮的婆子推门而入,面无表情地扔过来一套粗布衣裙:“换上!妈妈要见你们这些新来的蹄子。”
那布料粗糙,磨得她细嫩的肌肤生疼。贻儿沉默地换上,将原来那身衣服仔细叠好,仿佛想留住最后一点属于“单家姐”的痕迹。指尖触到怀中一枚微凉的硬物——那是生母留给她的唯一遗物,一枚成色普通的白玉佩。她用力握了握,汲取着那点微薄的暖意。
她被带到一处宽敞却压抑的花厅。厅中已站了七八个年纪相仿、面容姣好的女孩,个个脸色苍白,眼神里充满了恐惧与茫然。上首,坐着一位锦衣华服、徐娘半老的妇人,便是这“销金窟”的鸨母,人称苏嬷嬷。她身旁立着一位面容刻板、眼神锐利的管事嬷嬷,手里把玩着一根油光发亮的细长藤条。
“都到齐了?”苏嬷嬷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威严,目光像刷子一样扫过每个女孩的脸,“进了我这‘软红轩’,是龙得盘着,是虎得卧着。从前的姓氏、身份,都给我烂在肚子里!往后,你们只有一个名字——就是妈妈我给取的花名,只有一个身份——就是这楼里伺候饶姐儿!”
她顿了顿,端起旁边的茶盏,慢条斯理地撇着浮沫:“当然,妈妈我心善,给你们指条明路。听话,学好规矩,练好本事,自有你们穿金戴银、吃香喝辣的日子。若是不听话……”
她眼神一瞟,管事嬷嬷立刻会意,手中的藤条“啪”地一声脆响,抽在旁边的红木柱子上,留下一条浅浅的白痕。
“看见了吗?”苏嬷嬷放下茶盏,语气骤然转冷,“这就是不听话的下场!鞭笞、禁食、关黑屋,那都是轻的!若有谁敢私逃、忤逆客人、或是败坏了楼里的名声……”她拖长了语调,每一个字都像冰锥砸在女孩们心上,“乱棍打死,扔去乱葬岗喂狗,也不是没有过!”
女孩们噤若寒蝉,有人已经开始声啜泣。
贻儿垂着眼睑,长长的睫毛掩盖住眸底翻涌的情绪。她感觉到那冰冷的目光在自己身上停留了片刻。
“你,”苏嬷嬷指向贻儿,“站坠还有几分官家姐的架子,可惜,在这里不合时宜!抬头,挺胸,收腹,步子要软,腰肢要柔,眼神要媚!不是让你像个木桩子似的杵着!”
管事嬷嬷上前,用藤条不轻不重地戳在贻儿的后腰、肩胛,强迫她调整姿态。那藤条带来的并非剧痛,却是一种极具侮辱性的触碰,让她浑身僵硬。
“看来,单官人家教出来的姐,骨头还挺硬。”苏嬷嬷嗤笑一声,“去,举着那碗水,到回廊底下跪着。什么时候身子软了,什么时候起来。”
一个粗瓷水碗被塞到贻儿手中,盛满了清水。她被迫高举过头顶,一步步走到连接前楼与后院的回廊下,屈膝跪下。青石板冰凉坚硬的触感瞬间透过薄薄的布料传来。
辰时的阳光渐渐变得刺眼,碗中的水纹丝不动,她的手臂却开始酸麻、颤抖,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每一下轻微的晃动,都可能让水洒出来,招致更严厉的惩罚。
就在这时,一阵香风袭来。环佩叮当,裙裾曳地。一名身着缕金百蝶穿花云缎裙的女子,在一众丫鬟的簇拥下袅袅婷婷地走过。她云鬓高耸,珠翠环绕,容颜绝丽,眉眼间却带着一股挥之不去的慵懒与傲气。正是软红轩当下的头牌花魁——芙蓉姑娘。
她的目光落在跪在回廊下的贻儿身上,像打量一件物品。看到贻儿那强撑的倔强姿态,以及即便狼狈仍难掩的清丽轮廓,芙蓉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轻蔑的弧度。
“呵,”她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贻儿耳中,“又是一个心比高的。”
完,便像拂去一粒尘埃般,目不斜视地离去。那眼神,那话语,比正午的阳光更让贻儿感到灼痛。她明白了,在这里,她的过去是原罪,她的傲骨是笑话,她的挣扎,不过是旁人眼中一场可供消遣的猴戏。
手臂的酸痛已变为麻木,膝盖仿佛要碎裂开来。碗中的水映出她此刻扭曲的倒影,还有头顶那片被回廊切割成四方的、令人窒息的空。
就在这无边的屈辱与身体的煎熬中,一个念头如同黑暗中滋生的藤蔓,紧紧攫住了她的心——她要记下来,把这一切都记下来。用笔墨,将这十日,不,是将未来在这里的每一分痛苦、每一寸屈辱,都刻录下来。这日记,将不再是闺阁女儿伤春悲秋的闲笔,而是她单贻儿,在这吃人之地,为自己铭刻的血泪账本,是未来向所有践踏她之人,一一清算的凭证!
水碗依旧高举,她的脊背却在不被人察觉的角度,挺直了一分。眼中那点摇摇欲坠的光,在屈辱的浸泡下,非但没有熄灭,反而沉淀为一种更深、更冷的东西。
她知道,这仅仅是第一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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