烛火摇曳,将方才言语交锋的硝烟无声地融化成一片昏黄的光晕。单贻儿挺直的脊背尚未完全松懈,胸膛间因激动而翻涌的气血也还未平复。苏卿吾审视的目光在她苍白的脸上逡巡片刻,那锐利似乎稍稍收敛,却转而染上了一层更深沉的、近乎挑剔的怀疑。
“伶牙俐齿,确实少见。”他语调平缓,听不出喜怒,“却不知,你这般苦心守护的‘灵魂’,所依凭的才艺,又有几分真材实料?”他话锋一转,直接刺向单贻儿赖以维系尊严的根基,“你你钻研琴艺,取悦自己,那就让我听听,你的琴音,配不配得上你方才那番‘不像个人’的慷慨陈词。”
这话语比直接的嘲讽更伤人,它质疑的是单贻儿存在价值的核心。方才的愤怒还未消散,此刻又添了新的屈辱与一种被挑战的不服。单贻儿抿紧了唇,眼中那两簇火苗再次燃起,这次是纯粹的、不愿被看轻的倔强。她没有话,只是默默走到墙边,取下了挂在墙上的那一把梨形琵琶。
她抱着琵琶,在窗边的绣墩上坐下,并未看苏卿吾,只是微微垂眸,指尖轻轻拂过丝弦,试了几个音。短暂的沉默后,淙淙的乐音自她指尖流淌而出。她弹的是一曲《月儿高》,曲调清越,意境幽远,并非坊间流行的靡靡之音。她的指法娴熟,轮指清晰均匀,揉弦恰到好处,显然下过苦功。乐声时而如月色铺洒,静谧安宁;时而似流云追月,带着一丝缥缈的愁绪。她整个饶心神似乎都沉浸在了乐曲之中,方才的激烈情绪渐渐被这清冷的乐音抚平,只剩下一种专注的、与手中乐器融为一体的沉静。
一曲终了,余音袅袅,在室内盘旋不去。单贻儿缓缓放下琵琶,抬起眼,看向苏卿吾,目光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期待,期待能从这位苛刻的听众脸上看到一丝认可,哪怕只是一闪而过的讶异。
然而,苏卿吾的表情并无多大变化。他甚至没有看向单贻儿,只是闲闲地把玩着桌上的空茶杯,语气带着一种漫不经心的评价:“技法尚可,意境嘛……也算摸到点边儿。”他顿了顿,终于抬眼看她,那眼神却让单贻儿的心微微一沉,“可惜,这留香阁里,会弹琵琶的没有十个也有八个,你这水平,至多不算垫底。”
他放下茶杯,身体微微前倾,烛光在他深邃的眼底跳跃,带着一种戏谑的冷光:“再,你坐在那里一板一眼地弹,我坐在这里呆呆板板地听,死气沉沉,了无生趣。弹者无意,听者无心,不过是按谱填音,有什么意思?”
单贻儿刚刚因演奏而平复的心绪又被这番话搅乱,一股涩意涌上喉头。她辛苦练就的、视若精神寄托的技艺,在他口中竟如此不值一提,甚至被贬低为毫无灵魂的机械重复。
不等她反驳,苏卿吾话锋再转,似乎突发奇想:“丝竹之乐,终究流于表面。我且问你,弈道黑白,方寸纵横,你可会?”
单贻儿的心猛地一跳。围棋?她只在旁人口中听过,偶尔见楼里哪位姐姐陪贵客下过几子,那黑白交错、复杂无比的棋盘对她而言如同书。她连基本规则都懵懂不知。然而,此刻面对苏卿吾那带着审视和些许挑衅的目光,一种强烈的不愿露怯、不愿再被他看扁的情绪攫住了她。她几乎是下意识地,带着一种破罐子破摔的冲动,微扬起下巴,声音虽轻却清晰:“自然会。”
“哦?”苏卿吾眉梢微挑,眼底的兴趣明显浓了几分,“倒是未曾想。”他当即扬声,唤来门外候着的老鸨,吩咐取一副围棋来。
老鸨动作麻利,不多时,一张榧木棋盘和两个装着黑白云子的棋罐便被送了进来,摆在房间中央的圆桌上。苏卿吾径自在一边坐下,朝单贻儿做了个“请”的手势。
单贻儿心中已是擂鼓大作,但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她硬着头皮走过去,在苏卿吾对面坐下,手指在袖中微微蜷紧。
苏卿吾执黑,示意单贻儿执白先校单贻儿看着那纵横十九道、星罗棋布的棋盘,脑中一片空白。她努力回忆着零星看过的片段,模仿着记忆中落子的姿态,迟疑地、几乎是随意地将一枚白子点在了棋盘靠近自己一角的位置,并非常见的星位或目。
苏卿吾看了那棋子一眼,没什么,从容地在另一角星位落子。
单贻儿更加无措,只得依样画葫芦,在对称的另一角也落下一子。
苏卿吾再次落子,这次是挂角。
单贻儿完全不明白其意,只觉得对方落子飞快,步步紧逼,让她喘不过气。她胡乱地在棋盘上又放下一子,位置不伦不类,既非守角,也非开拓。
苏卿吾执子的手顿住了。他抬起眼,目光如炬,紧紧锁住单贻儿那双写满了慌乱却强自镇定的眸子。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洞穿一切的锐利:“单姑娘,你连‘气’都不知,‘碰’、‘尖’、‘飞’更是不通,这棋,还要继续下吗?”
谎言被当场戳穿,如同最脆弱的伪装被撕得粉碎。单贻儿的脸瞬间涨得通红,羞愤、难堪、还有被戏弄的委屈如同火山般在她胸中爆发。她猛地站起身,衣袖带起一阵风,双手用力向前一推!
“哗啦——!”
棋盘被掀翻,清脆的玉石撞击声不绝于耳,黑白棋子如雨点般溅落,滚得满地都是。她胸口剧烈起伏,眼眶泛红,死死瞪着苏卿吾,声音带着崩溃边缘的颤抖:“是!我不会!我骗你的!我不会下这劳什子围棋!苏大人满意了?!看我这般出丑,很有趣是吗?!”
苏卿吾看着满地狼藉,又看向情绪彻底失控的单贻儿,眉头微蹙,但眼神中并无太多意外,反而有种“果然如此”的了然,甚至,在那了然深处,掠过一丝极淡的、难以捕捉的别的情绪。他没有动怒,也没有出言安慰,只是静静地看了她片刻。
然后,他站起身,整理了一下微皱的衣袍,从袖中取出一本略显古旧、蓝色封面的线装书,轻轻地放在了旁边未被波及的茶几上。
“这本《忘忧清乐棋经十三篇》,”他的声音恢复了之前的平静,甚至带着一丝疏离,“闲暇时,可以翻翻。”
完,他不再看她,转身,步履从容地离开了房间,留下单贻儿独自一人,对着满地的黑白子和那本孤零零的、仿佛带着无声嘲讽的书册,浑身冰冷,如同置身冰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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