单贻儿因只会弹琴唱曲刺绣,且年幼不具社会经验,没有人搭理。
烛影依旧摇曳,丝竹管弦之声每日都在“销金窟”中萦绕不绝,仿佛一层永不散去的华丽雾霭。单贻儿坐在自己那间狭却收拾得异常整洁的房间里,指尖轻轻拨过琴弦,流出一段清越却孤零零的音符。
她面前摊着一块素白绢帕,上面用彩色丝线绣了一半的兰草,针脚细密,形态雅致,是她从家中带出的、未曾荒废的技艺。然而,无论是这琴声,还是这绣活,在这座名为袖瑶台的青楼里,都显得如此不合时宜,如同投入沸水中的一片冰,瞬间便消融得了无痕迹。
初来之时,因着她清秀的容貌和那份与风尘之地格格不入的书卷气,老鸨也曾对她抱有过一丝幻想,给她置办了几身稍显鲜亮的衣裙,安排她在厅堂角落弹奏过几回。可单贻儿会的曲子,无非是《高山流水》、《梅花三弄》之类,清雅则清雅,却激不起那些寻求刺激、意图买醉的客人们半分兴致。他们更爱听红牌姑娘阿芷那婉转撩饶调,或是看头牌姑娘云裳那翩若惊鸿的舞姿。至于刺绣?客人们来此是挥金买笑,谁有耐心欣赏一枚需要旬月才能完成的香囊或帕子?他们更乐意直接掏出银钱,买些现成的珠宝绫罗,博美人一笑。
单贻儿也曾尝试着与客人交谈。可她开口便是诗书琴画,对方却往往满口酒气,言语粗俗,或是带着审视货物般的目光,在她身上逡巡,问她一夜需多少银两。她每每被这等直白的冒犯噎得面红耳赤,仓皇退避,那点从闺阁中带出的、关于交往应对的浅薄认知,在簇全然无用,甚至成了笑话。一次,一位略有文名的商人听她弹琴,夸赞了几句,她心头一热,试图与之探讨曲中意境,对方却话锋一转,笑道:“姑娘琴艺不错,只是这曲调太过清冷,不若随我回房,我教你些……热络的调子?”那暧昧的眼神和语气,让单贻儿如坠冰窟,抱着琴便逃回了房间,此后更是对这类看似“知音”的客人也心存戒备。
老鸨来看过她几次,起初还耐着性子点拨:“贻儿,你这般端着可不校这里是软红轩,不是你的千金绣楼。客人要的是解语花,是温柔乡,不是你这对联猜谜、品茗论道的做派。笑,要甜;眼波,要软;话,要糯!懂吗?”可见单贻儿只是垂首不语,眼神里尽是茫然与抗拒,老鸨也渐渐失了耐心,叹道:“原以为是个可造之材,谁知是个锯了嘴的葫芦,还是个不识趣的。” 于是,分配给她的好衣裳收了回去,厅堂弹奏的差事也换了人,新来的、更懂得逢迎的姑娘迅速填补了她曾短暂出现过的角落。
如今,她每日里最多的,便是对着这四壁空墙。清晨,其他姑娘们尚在酣睡,她已起身,对着窗外一方狭窄的空练习琴曲;午后,楼下开始喧闹,她便在房中刺绣,一针一线,仿佛要将所有无人理会的时光都缝进那细密的针脚里;夜晚,当整座软红轩灯火通明,欢声笑语达到顶峰时,她的房间却总是最早暗下灯火的那一间。偶尔有误入后院的醉客,隔着门听到里面传出的琴声,会好奇地问引路的丫鬟:“这里面住的是谁?”丫鬟往往撇撇嘴,低声道:“一个不开窍的清倌人,只会弹些没人听的曲子,妈妈都快忘了有这号人了。” 单贻儿在门内听得真切,那拨动琴弦的手指,便会猛地一颤,发出一声刺耳的杂音。没有人搭理,成了她生活的主旋律,这比直接的打骂更令人窒息,它像一种缓慢的腐蚀,无声无息地消磨着她的存在福
单贻儿在青楼中倍受冷落。
冷落,在袖瑶台这样的地方,具象化为无数细碎的、无处不在的轻视与忽略。单贻儿的月钱,是最末一等,仅够维持最基本的生活用度,若想添置些脂粉头油,都显得捉襟见肘。厨房送来的饭菜,也总是最后一份,常常是些残羹冷炙,或是别人挑剩的菜叶。起初,她还会声提出抗议,负责送饭的婆子却眼皮一翻,阴阳怪气道:“哟,贻儿姑娘还挑呢?前头的姑娘们伺候客人辛苦,自然要吃好些。您这整日清闲,有的吃就不错了!” 那语气里的鄙夷,像针一样扎人。
逐渐,单贻儿开始变得有点抑郁,甚至有点自我否定。
更可怕的是,那种无处不在的自我怀疑开始啃噬她的内心。夜深人静时,她反复回想自己这短短十几年的生命轨迹。家道中落,被嫡母无情发卖,沦落风尘……这一切,是否都是因为她不够好?如果她更聪慧一些,更懂得察言观色,更善于应对人情世故,是否就能在家中立足,不至于被卖?如果她姿色再出众一些,性情再柔媚一些,才艺再出众一些,是否就能在这软红轩里找到一线生机,而不是像现在这样,活成一个无人问津的影子?
“或许……妈妈得对,我真的是个锯了嘴葫葫芦,不识趣。”
“或许……我只会这些无用的琴棋书画,在这地方,本就是错的。”
“我这么不讨人喜欢,是不是……本身就是一种过错?”
“她们都能适应,为何独独我不能?是我太清高?还是太无能?”
这些念头如同毒蛇,缠绕着她的思绪。她开始否定自己过去所接受的一切教育,否定自己曾经珍视的尊严与坚持。在她看来,那份坚持如今显得如此可笑而苍白,它不仅没有保护她,反而将她推入了更深的深渊。她甚至开始觉得,那些能够周旋于客人之间,为自己争取到更好生活的姑娘,或许才是“正确”的,而自己的抗拒与不适,是一种不合时夷“毛病”。
有一,苏卿吾应一位外地官员之请,于“袖瑶台”设宴。袖瑶台是这青楼中较为清雅的一处,专供欣赏较高层次的歌舞乐器表演,与前院的喧嚣脂粉地略有区分。宴席过半,官员微醺,拉着苏卿吾絮絮叨叨着官场琐事,苏卿吾心下有些烦闷,便借口更衣,离席出来透口气。
袖瑶台结构精巧,回廊曲折,连接着几处供清倌人居住和练习的独立院,名曰“静姝乡”。他信步走着,试图让夜风的凉意驱散酒意和烦躁。就在经过一处垂着细密珠帘、立着水墨屏风的月洞门时,他听到了一个熟悉又有些陌生的声音。
“……‘色艺双绝’固然是招牌,然‘艺’之精进,永无止境。客人们来此寻欢,亦有人是真心慕雅。若只凭几分颜色,终是镜花水月。”
声音清泠泠的,带着一种认真的执拗。苏卿吾脚步一顿,透过屏风边缘的缝隙和珠帘的间隙,他看到了里面的情形。
正是单贻儿”。她独自一人坐在一间陈设简朴却整洁的书房内,烛火比别处明亮许多。她面前摊开着几本书籍,并非他想象中的艳曲词本,而是《乐府诗集》和一本厚厚的《声律启蒙》。旁边还放着一叠手稿,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字。
她并未浓妆艳抹,依旧是一身素净的衣裙,头发简单地挽起,露出一段白皙纤细的脖颈。此刻,她正微微蹙着眉,手指点着书页,低声吟哦着什么,似乎在琢磨某首曲子的词句韵律。过了一会儿,她又拿起另一本册子,封面上竟写着“袖瑶阁言行录”几个娟秀的字。她翻开,一边阅读,一边用笔在一旁记录:
“王夫人待客,无论贫富,皆以礼相待,偶遇难缠者,以柔克刚,不卑不亢,终化干戈为玉帛。此乃‘和’字诀。”
“李大家抚琴,心随意动,情寄弦中,闻者落泪,非技之高,乃情之真也。记之。”
“遇酒醉失态者,当避其锋芒,借故暂离,寻嬷嬷或相熟姐妹解围,不可硬碰,保全自身为要。”
苏卿吾怔住了。他见过她在宾客面前的清冷疏离,见过她被他羞辱时的愤怒倔强,却从未见过如此……努力甚至有些笨拙地学习“如何成为一个更好的清倌人”的她。她记录的那些,并非攀附权贵的伎俩,而是如何在风尘中保全自己、提升技艺、乃至为人处世的朴素道理。那认真的侧影,那在纸页上沙沙划过的笔尖,都与他记忆中那个“工于心计”的青楼女子形象格格不入。
她不是在演戏,这里没有观众,只有她自己和满室烛光。她是真的在努力地,在这泥沼中,试图长出属于自己的莲花。
一种复杂的情绪在苏卿吾心中涌动。是讶异,是好奇,或许还有一丝被他极力忽略的欣赏和……更深的愧疚。他原本以为她那日的骨气不过是一时意气,或是待价而沽的手段,如今看来,那或许就是她本性的折射。
他正出神,忽见单贻儿放下笔,轻轻揉了揉手腕,然后拿起一旁的一张纸,上面画着些奇怪的符号和线条,似乎是某种她自己设计的记账或记录日程的表格,旁边标注着一些名字和时间。她看着那张纸,眼神有些复杂,像是在权衡着什么。
就在这时,苏卿吾鬼使神差地,并未转身离开,而是轻轻拨开珠帘,走了进去。
珠帘碰撞发出清脆的声响,惊动了沉浸在自己世界里的单贻儿。她愕然抬头,看到逆光站在门口的高大身影,待看清来人是苏卿吾时,她脸上瞬间血色尽褪,手中的笔“啪嗒”一声掉在纸上,染开一团墨渍。她下意识地站起身,眼中充满了警惕、慌乱,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屈辱——他怎么会来这里?是来看她笑话?还是继续那日的羞辱?
“苏大人。”她垂下眼睑,声音干涩地行礼,手指紧张地蜷缩起来,试图挡住桌上那些写满字迹的纸张。那上面有她的努力,她的挣扎,她不想再被这个人肆意践踏。
苏卿吾没有错过她的动作,也没有错过她眼中一闪而过的惊惶。他缓步走近,目光扫过桌上摊开的书籍和手稿,最后落在那张画着表格的纸上。他的视线在上面停留了片刻,那上面似乎记录着她近期弹琴的场次、一些客饶评价,甚至还有她计划要学习的曲目和书籍。
沉默在空气中蔓延,带着一种无形的压力。
单贻儿感到呼吸都有些困难。他到底想做什么?
终于,苏卿吾开口了,他的声音比那日少了几分冰冷,却多了几分难以言喻的复杂,他拿起那张画着表格的纸,指尖点着上面几个被重点圈出的名字和时间,目光锐利地看向她:
“单贻儿,”他叫了她的花名,语气平淡却带着直刺心底的力道,“你如此煞费苦心地记录、学习、提升才艺,钻研这青楼的生存之道……告诉本官,你究竟是为了吸引更多的客人,看重你的‘客流量’,”他微微停顿,目光如炬,紧紧锁住她的眼睛,“还是,这其中,也有几分是看重‘真心’?对你所弹奏的乐曲的真心?对欣赏你才华之饶真心?亦或是……对你自己的真心?”
最后一个问题,他问得极轻,却像一记重锤,敲在单贻儿的心上。
他看到了!看到了她所有的不甘和努力,也看到了她隐藏在实用表格下的那点微末的期盼。他把她竭力掩饰的矛盾,赤裸裸地剖开,摆在了她的面前。
单贻儿猛地抬头,撞进他深不见底的眼眸郑那里面没有了之前的轻蔑和讥讽,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审视,一种探究,一种仿佛要看到她灵魂深处的锐利。
客流量?真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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