县政府党组会议在周三下午召开。椭圆形的会议桌旁，县政府的头头脑脑们悉数到场。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微妙的紧张感，所有人都知道，今的会议，名为讨论工作，实为一场对决。
主角是林锋，以及坐在他对面，始终面带微笑的常务副县长刘明堂。
会议的前半程波澜不惊，学习文件，通报工作，一派和谐。县长罗建平主持着会议，语速平稳，目光不时扫过林锋和刘明堂，似乎在观察着暴风雨来临前的平静。
终于，议程进行到了最后一项：“关于马家坝乡村振兴示范片区启动第三方评估工作的议题”。
罗建平清了清嗓子：“这个议题，由林锋同志提议，相关方案大家也都看过了。下面，请林锋同志先介绍一下具体情况。”
林锋站起身，没有看手里的稿子，目光平静地扫过全场。他没有一上来就讲方案，而是先提了一个问题。
“各位领导，在座的很多都是土生土长的青北人。我想问大家一个问题，如果我们自己的老家要被征地开发，我们最关心的是什么？”
会议室里一片寂静。这个问题，问得太直接，也太戳心。
“我想，我们最关心的，不是项目有多宏伟，蓝图有多漂亮，而是我们脚下这片地，到底值多少钱，我们能拿到多少补偿，我们未来的生计有没有保障。对不对？”
林锋的声音不高，但字字清晰。“将心比心，马家坝的老百姓，他们关心的也是这个。现在网上有很多声音，我林锋傲慢，老百姓不讲理。但这些都是表象。根子，就在于不信任。他们不信任我们给出的补偿标准，所以才会用最激烈的方式来表达诉求。”
他没有为自己辩解一句，而是把所有问题都归结到制度层面。
“因此，我提议，引入第三方评估。这不是否定我们之前的工作，恰恰相反，是为了更好地推进工作。我们请一个专业的、独立的、与青北县没有任何利益瓜葛的机构，来对马家坝的土地价值、房屋价值、青苗附着物价值进行科学评估。把评估过程、评估方法、评估结果，全部向老百姓公开。用一个无可辩驳的程序，来重建政府与群众之间的信任。”
“如果评估结果证明我们原有的标准是公允的，那我们理直气壮，工作就能继续推进。如果结果证明标准确有不妥，我们及时纠正，这是对人民负责，更是对我们自己负责。我的发言完了。”
林锋坐下，会议室里落针可闻。
他的一番话，避开了所有个人恩怨和情绪对抗，把问题上升到了程序正义和政府公信力的高度。这让原本准备看他如何辩解的人，都感到有些意外。
罗建平的眼中闪过一丝赞许，但他没有表态，而是将目光投向了刘明堂：“明堂同志，这个项目你之前也代管过，情况比较熟，你的意见呢？”
刘明堂脸上的笑容不变，他慢悠悠地拿起茶杯喝了口水，才不紧不慢地开口。
“林县长年轻有为，想法也很有新意，我个人是表示赞赏的。”他先是肯定了一句，随即话锋一转，“但是，我有几点疑虑，也想和林县长探讨一下。”
“第一，关于钱的问题。请一个省城的评估机构，费用可不低，少也得几十万。我们县财政本就不宽裕，这笔钱从哪里出？有没有做过预算？花几十万，就为了‘证明’一个我们自己就能定的标准，这算不算一种新的浪费？”
“第二，关于时间的问题。走评估程序，快则两三月，慢则半年。马家坝的发展等不起，老百姓也等不起。因为一个程序问题，把整个项目拖延下去，这个责任谁来负？到时候老百姓会不会有新的意见，我们政府不作为、效率低下？”
他的话音刚落，分管城建的副县长立刻附和：“刘县长得有道理，我们之前搞拆迁，都是按照县里统一标准来的，从来没搞过什么第三方评估，也都推进下去了。马家坝不能开这个口子，否则以后所有项目都要求评估，工作还怎么干？”
刘明堂微笑着点零头，抛出了他的杀手锏。
“为了更全面地听取意见，今我还特意请了马家坝所在乡的周书记，和马家坝村的马书记过来，听听基层的声音。”
门被推开，两个中年男人走了进来，一脸的局促和恭敬。
“罗县长，各位领导好。”
罗建平皱了皱眉，但没有阻止。
刘明堂和颜悦色地问：“周书记，马书记，你们跟老百姓贴得最近。你们，对于搞这个第三方评估，村里老百姓是什么看法？”
那个姓周的乡书记看了一眼刘明堂，又看了一眼罗建平，清了清嗓子：“报告领导，我们乡里和村里都做过工作，大部分村民是支持县里发展规划的。他们就是一时想不开，觉得补偿少了。至于搞什么评估，老百姓也听不懂，他们就盼着项目早点定下来，早点拿到钱。”
村支书马书记更是直接，操着一口本地方言：“领导们，俺们村里人没啥文化，就认死理。俺们不要啥评估，那都是虚的！俺们就想问问，原来的那个特色养殖项目，还搞不搞了？那个实在，能见着钱！搞旅游，谁知道猴年马月能回本？”
这是一场精心策划的表演。他们偷换了概念，把“要不要评估”和“要不要发展”对立起来，把林锋的提议描绘成阻碍发展的绊脚石。
一时间，会议室里的风向彻底变了。好几位副县长都露出赞同的神色。刘明堂靠在椅背上，嘴角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好整以暇地看着林锋，仿佛在：年轻人，跟我斗，你还嫩零。
林锋的脸色始终很平静。他等他们完，才缓缓地再次站了起来。
“我没有别的问题，只想请大家看一样东西。”
他没有拿出任何文件，而是转身走到墙边的地图前。那是一幅巨大的青北县行政地图。
他拿起一支红色的记号笔，在地图上画了三个圈。
“第一个圈，是马家坝。按照我们现有的方案，耕地补偿标准是一亩三万二，宅基地是每平米八百。”
他的笔尖移动到南边，画邻二个圈。
“第二个圈，是我们县的柳树湾。去年搞民宿开发，征用部分土地，补偿标准是耕地一亩四万五，宅基地每平米一千二。”
最后，他的笔尖移到霖图的边缘，那里与邻省接壤。
“第三个圈，是邻省的张家寨，离马家坝翻过一座山就到。他们上个月启动的扶贫搬迁项目，补偿标准是耕地一律五万，宅基地一千五。”
他放下笔，转过身，声音不大，却像一记重锤，敲在每个饶心上。
“各位领导，我不是在质疑我们政策的对错。我只是想，三万二，四万五，五万。这三个数字摆在这里，马家坝的老百姓心里有杆秤，我们在座的各位心里，也应该有杆秤。”
“我依然坚持我的观点。启动第三方评估，不是为了推翻什么，而是为了寻求一个‘公道’。如果评估出来，马家坝的地就值三万二，那我林锋去给老百姓磕头认错。但如果不是，那我们今坐在这里，讨论的就不该是省几十万评估费、抢几个月工期的事，而是我们政府的良心，和我们员的本分！”
“啪！”一声脆响。
分管公交、性格火爆的副县长孙健，一巴掌拍在桌子上。
“我同意林县长的意见！妈的，这事儿不能这么干！都是一个县的老百姓，凭什么厚此薄彼？传出去我们青北县政府的脸往哪儿搁！这个评估必须做！钱不够，从我分管的口子上挤！”
他的突然发声，像是在平静的湖面投下了一颗炸弹。
罗建平的脸色变得异常严肃。他深深地看了一眼林锋，又看了一眼脸色已经变得铁青的刘明堂。
他知道，今这个坎，是绕不过去了。巨大的、肉眼可见的不公，是比任何舆论风波都更可怕的政治风险。他追求稳定，但绝不是以牺牲公信力为代价的稳定。
“其他人还有什么意见吗？”罗建平的声音沉了下来。
会议室里一片死寂。那两个被刘明堂请来的乡、村书记，已经吓得面如土色，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既然没有，那就举手表决吧。”罗建平缓缓地，“同意启动第三方评估的，请举手。”
他自己，第一个举起了手。
紧接着，孙健举起了手。
分管科教文卫的女副县长吴芳，犹豫了一下，也举起了手。
林锋举起了手。
四票。在总共七饶党组里，已经过半。
刘明堂的脸彻底黑了，他坐在那里，一动不动，握着茶杯的手指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他输了，输得猝不及防，输得体无完肤。
散会后，林锋走出会议室，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夕阳的余晖从走廊的窗户照进来，给他身上镀了一层金边。
他的手机震动了一下，是周国良打来的。
“林，有眉目了。”周国良的声音带着一丝压抑的兴奋，“我那个朋友查到，刘志强的公司账户，在过去一年里，有十几笔大额的无痕现金支取。而几乎在同一时间，胡三个饶账户上，会存入数额相近的现金。虽然取款和存款的银孝时间都错开了，但这个规律性太强了！这不是正常的生意往来，这是在洗钱！”
林锋的心脏猛地一跳。
第一回合的交锋，他险胜。而扳倒对手的真正武器，也终于露出了寒光。
他握紧手机，看着远处县城的万家灯火，眼神变得无比坚定。
刘明堂，你的好日子，到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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