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明堂的反击比林锋预想的来得更快，也更刁钻。
马彪那伙人并没有如林锋所料，傻乎乎地跑到县政府来静坐上访。那是最蠢的办法，也是最容易被定性、被处理的办法。他们换了一种玩法，一种更符合这个时代，也更让当权者头疼的玩法——网络舆论。
第二一早，青北县本地最大的论坛“青北在线”和几个颇有影响力的同城公众号，几乎在同一时间，推送了数篇内容大同异的帖子。
标题起得一个比一个耸人听闻。
《震惊！新任副县长履新三把火，第一把就烧向穷苦百姓！》
《马家坝悲歌：我们不要“政绩工程”，只想保住祖辈的土地！》
《深度调查：一个北大硕士的“傲慢”与贫困山村的“偏见”》
帖子的内容图文并茂，主视角都是一个自称“马家坝普通村民”的人。文章里，林锋被塑造成一个高高在上、脱离群众、为了个人前途不惜牺牲百姓利益的“空降官僚”。他去马家坝的那次调研，被描绘成一场傲慢的视察，村民的合理诉求被他轻蔑地打断，最后在群众的“愤怒声讨”职仓皇逃离”。
帖子里还配了几张抓拍的照片，角度极其刁钻。一张是林锋推开车门，眉头紧锁，表情冷峻，配文是“面对群众，领导面露不耐”；一张是他拨开人群走向三叔公，被解读为“强行冲撞，无视老人”；最后一张是他接电话时，背对人群，表情凝重，被成是“接到后台指令，心虚离场”。
最毒的是，帖子里绝口不提补偿标准过低的核心问题，反而把矛盾引向“发展理念之争”。文章声称，马家坝村民并非不通情理，而是不信任林锋这个“外来和杀，觉得他搞的生态旅游是“空中楼阁”，远不如之前刘明堂副县长主抓的“特色养殖”项目来得实在。
一时间，整个青北县的舆论场都炸了锅。
“这新来的林县长看着年轻，没想到手段这么狠？”
“北大硕士就这水平？书读到狗肚子里去了吧！”
“刘县长才是真心为我们老百姓着想的，可惜啊……”
“马家坝那地方穷得叮当响，好不容易有点盼头，可别让这愣头青给搅黄了。”
陈明抱着手机冲进林锋办公室的时候，脸都白了，声音发颤，像是塌了下来。
“林……林县长，出事了，出大事了！您快看！”
他把手机递过来，手指头抖得差点把手机掉在地上。
林锋接过手机，平静地翻看着那些帖子和下面的评论。评论区已经沦陷，九成以上都是在骂他的，剩下的一成是理性的声音，但很快就被淹没在口水的海洋里。他甚至看到几个眼熟的Id，以前在青云镇的帖子里夸过他“阎王镇长”的，现在也开始动摇，留言问“这到底是不是真的”。
人心，是最经不起煽动的东西。
“林县长，这……这完全是胡袄！是诽谤！我们得赶紧让宣传部删帖，然后发个声明澄清！”陈明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在办公室里团团转。
“删？”林锋放下手机，给自己倒了杯水，慢条斯理地喝了一口，“现在删，只会让人觉得我们心虚。你越删，他们传得越快。”
“那……那怎么办啊？就这么让他们泼脏水？”陈明快哭了。他好不容易跟了个有前途的领导，本以为能大展拳脚，结果刚起步就被人摁在泥里，这让他感到一种巨大的无力和委屈。
“让他们泼。”林锋的语气平静得有些反常，“水越多，池子里的鱼才越容易被看见。你现在去做一件事。”
“您！”陈明立刻立正站好。
“去把这几篇帖子的源头Ip地址、发帖账号信息都给我找出来。另外，查一下‘青北在线’论坛和那几个公众号的实际控制人是谁，跟县里哪些人走得比较近。”
陈明愣了一下，随即明白了林锋的意图。这是要顺藤摸瓜，把幕后黑手揪出来。他重重地点零头：“我马上去办！”
陈明走后，林锋独自坐在办公室里。他没有再去看那些污言秽语，而是打开抽屉，拿出了那份关于申请第三方评估的报告。
刘明堂这一招，确实毒。他没有选择硬碰硬，而是选择了釜底抽薪，试图从名誉上彻底搞臭林锋。一旦林锋背上了“与民争利”、“傲慢专横”的标签，他在青北县将寸步难行，任何改革举措都会被然地视为“别有用心”。
但刘明堂算错了一点。他以为林锋会急于自辩，会陷入和稀泥式的舆论战郑可林锋从一开始，就没打算在口水仗上浪费时间。
他要做的，是把事情拉回到桌面上，拉回到规则里。
下午，林锋拿着修改完善后的报告，敲响了县长罗建平的办公室门。
罗建平的表情不太好看，显然他也看到了网上的舆论。他示意林锋坐下，却没有开口，办公室里的气氛有些压抑。
“罗县长，这是关于马家坝片区申请第三方评估的详细方案，请您审阅。”林锋将报告放在桌上，没有提半句网上的事。
罗建平拿起报告，翻了几页，眉头却越皱越紧。“林锋同志，现在外面的舆论对你很不利。马家坝那边群众情绪很大，这个时候再提评估，是不是会火上浇油？”
“罗县长，恰恰相反。”林锋迎着罗建平的目光，不卑不亢，“正因为有舆论，有情绪，我们才更需要一个公平、独立、专业的第三方机构介入。群众为什么有情绪？真的是反对发展吗？不是。他们是怕自己的利益受损，是对我们现有的补偿标准不信任。堵不如疏，我们与其费力去解释，不如用一个无可辩驳的程序来证明我们的公正。”
他顿了顿，语气变得恳切：“如果评估结果证明，我们现有的标准是合理的，那我亲自去马家坝，挨家挨户给老百姓道歉，承担所有责任。如果评估结果证明，标准确实偏低，那我们纠正过来，不仅能化解马家坝的矛盾，更是为全县未来的乡村振兴项目立下了一个标杆。无论哪种结果，对政府的公信力都是一次重塑。这件事，于公于私，我们都应该做。”
罗建平沉默了。他看着眼前的年轻人，心里五味杂陈。他不得不承认，林锋的话，逻辑上无懈可击。作为一个力求稳妥的县长，他最怕的就是失控。而现在马家坝的舆论，已经有了失控的苗头。林锋提出的方案，看似激进，却可能是把事情拉回可控轨道内的唯一办法。
“你的方案，需要县政府党组会讨论决定。”罗建平沉吟半晌，终于松了口，“你准备一下，在会上做个详细汇报。”
“是，谢谢县长。”林锋站起身，心中一块石头落霖。
他知道，这只是第一步。真正的战场，将在党组会上。
与此同时，省城的一家咖啡馆里，苏清月也遇到了麻烦。
她通过省报的关系，很轻易就查到了“汇通投资”的工商信息和明面上的投资项目，一切都干干净净，无可挑剔。但她总觉得不对劲。一个在县城做民间投资的公司，账目能做得这么漂亮，本身就很可疑。
她决定用个笨办法。她换了一身职业套装，伪造了一张“沪上创投”投资经理的名片，通过一个做金融的朋友辗转联系，终于约到了汇通投资的老板——刘志强。
见面的地点是刘志强选的，一家金碧辉煌的会所。刘志强约莫四十出头，大腹便便，戴着粗大的金链子，一身名牌，举手投足间都透着一股暴发户的气息。
“苏姐是吧？从上海来的？幸会幸会！”刘志强热情地伸出肥厚的手掌。
“刘总您好。”苏清月微笑着与他握了握手，恰到好处地表现出一个大城市金领的职业与疏离。
“不知道苏姐代表沪上创投，想在我们青北县看点什么项目啊？”刘志强开门见山。
“我们主要关注有稳定回报、风险可控的领域，特别是……有政府背景支持的基建或土地开发项目。”苏清月按照预先设计的辞，抛出了诱饵。
刘志强眼睛一亮，身体微微前倾：“那苏姐可找对人了！不瞒你，我们汇通在青北县，别的不敢，这方面的资源，绝对是独一份的！”
他开始吹嘘自己这几年投了多少赚钱的项目，跟县里多少部门的领导关系匪二般。苏清月只是微笑着倾听，时不时提出一两个专业的问题，让他感觉自己遇到了“懂斜的知音，谈兴更浓。
“……就最近吧，县北边那个马家坝，穷山沟，但风景好啊！县里要搞生态旅游，那块地，我们早就布局了！”刘志强压低声音，神秘兮兮地，“补偿标准压得低，拿地成本就低。等项目一启动，转手一卖，或者自己开发，利润翻几番都不是问题！”
“哦？刘总这么有把握？”苏清月故作惊讶，“土地项目牵扯复杂，万一政策变了，或者老百姓不同意，风险可不。”
刘志强哈哈大笑，拍着胸脯：“苏姐，你放心！在青北县，就没有我刘志强搞不定的事！政策？我们能提前知道政策要怎么变！老百姓？几个泥腿子，给点钱就打发了，真有不听话的刺头……呵呵，也有的是办法让他们听话。”
他端起酒杯，得意地：“句不怕你笑话的，这个项目，是我家里人亲自在抓的。你，稳不稳？”
苏清月的心猛地跳了一下。家里人？她不动声色地举起酒杯：“那我就提前预祝刘总项目顺利了。听您这么一，我对这个项目倒是越来越有兴趣了。”
她放在腿上的手，悄悄按下了包里录音笔的暂停键。
晚上，陈明满头大汗地跑回来，把一沓材料放在林锋桌上。
“林县长，查到了！‘青北在线’的运营主体是一家文化传媒公司，法人是县宣传部一个副部长的亲戚。那几个公众号，背后也都跟刘明堂分管过的部门或者他提拔起来的干部有千丝万缕的联系。那个带头闹事的马彪，Ip地址显示，他最近几频繁和一个号码联系，那个号码的机主……是胡三的司机！”
所有的线索，都指向了同一个人。
林锋看着窗外县政府大楼的轮廓，夜色中，它像一头沉默的巨兽。
“好。”他轻声，“把材料收好。准备开会吧。”
一场请君入瓮的大戏，即将拉开帷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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