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副总是早上七点四十到的。
陆晨刚开完晨会，正准备去实验室看碳化硅的新一批数据，就接到门卫电话：“陆总，华耀的孙副总来了，没预约，临时有事找您。”
“几个人？”
“就他一个，自己开的车。”
“请到一号会议室，我马上过去。”
陆晨整理了一下衬衫领子，走进会议室时，孙副总正站在窗前看厂区。他今没穿西装，套了件深灰色的夹克，手里端着一次性纸杯。
“孙总，这么早？”陆晨拉开椅子。
“正好在附近办点事，顺路过来看看。”孙副总转过身，坐下，“陆总，你们透明电极的产线，调试得怎么样了？”
“正在调，良率已经到百分之六十八了。”陆晨，“下周应该能稳定在百分之七十以上。”
“下周……”孙副总喝了口水，“蓝海科技的货，是周一要吧？”
“是。”
“那你们只剩三。”孙副总放下纸杯，“三时间，良率提升两个点，还要保证五万片的产量，来得及吗？”
陆晨看着孙副总。这位投资饶眼睛里没有平时的公式化笑意，只有一种冷静的审视。
“我们会尽全力。”陆晨。
“光尽全力不够。”孙副总从公文包里取出一份文件，“这是我昨收到的，蓝海科技采购总监发给我的邮件副本。他们已经开始接触备选供应商了，韩国一家公司。对方报价比你们低百分之五，交货期更短。”
文件被推到桌子中央。陆晨没去拿。
“孙总，这邮件为什么发给您？”
“因为我是你们的投资人。”孙副总靠回椅背，“蓝海那边知道我和你们的关系，想通过我给你们施加压力。当然，他们也给了我一个选择——如果他们换供应商，我可以跟投那家韩国公司。”
会议室安静了几秒。空调出风口的嗡嗡声变得清晰。
“所以孙总今来，是给我们下最后通牒？”陆晨问。
“是来提醒你们。”孙副总纠正道，“华耀投资你们，看中的是技术领先性和窗口期。如果窗口期还没打开，技术优势就被成本和时间拖垮，那这笔投资的价值就会打折扣。”
“我明白。”
“你不完全明白。”孙副总向前倾身，“陆晨，投资协议里有对赌条款，但那只是表面。真正的对赌，是市场和时间对赌。蓝海这笔订单，你们不能丢。丢了，后续的客户都会怀疑你们的交付能力。资本市场最怕的，就是不确定性。”
陆晨的手指在桌面上轻轻敲了敲。“孙总，给我四十八时。周日上午，如果良率还上不了七十，产量达不到要求，您再考虑其他选择。”
“好，四十八时。”孙副总站起来，“我周日晚上等你的消息。”
他走到门口，又停住：“另外，唐文山是不是在帮你们推碳化硅项目？”
问题来得突然。陆晨稳住表情：“唐总确实给了我们一些建议。”
“建议？”孙副总笑了笑，“他最近在投委会上，三次提到你们碳化硅的进展。这是未来的战略方向。陆晨，我提醒你，华耀内部不是铁板一块。唐文山看好长期，我看重短期。但最终决定资金流向的，是业绩。”
“我记住了。”
送走孙副总，陆晨直接去了车间。涂布机正在运行，王建国和两个老师傅蹲在干燥箱旁，手里拿着红外测温仪。
“晨，温度还是不均匀。”王建国站起来，“中间热，两边冷，温差最大到七度。我们调了风门，效果不明显。”
“干燥箱的设计图纸有吗？”
“有，设备商给的。”
“拿来我看看。”
图纸在临时板房铺开。陆晨看着热风循环系统的设计，眉头越皱越紧。风道布局有问题，回风口位置不合理，导致热空气在箱体内形成短路循环。
“要改风道。”他，“得停机。”
“停多久？”
“至少八时。”陆晨看了眼时间，“现在九点，如果现在停，下午五点能改完。晚上调试，明恢复生产。”
“可这样今产量就完不成了……”王建国犹豫。
“不改，良率永远上不去。”陆晨拍板，“停机，现在改。王师傅，你带人拆箱体。我去找焊工。”
车间里忙碌起来。机器停下时，那种惯性的轰鸣声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工具碰撞和人员指令的声音。陆晨卷起袖子，和工人一起拆保温层。
上午十点半，沈南星跑着过来：“陆总，医院来电话，病理结果出来了。良性。”
陆晨手里的扳手停在空郑
“良性？”
“对，医生是炎性假瘤，不是癌症。但需要手术切除，因为肿块压迫到肺组织。”沈南星递过手机，“你母亲让你回电话。”
陆晨走到车间外，拨通电话。母亲的声音带着哭腔：“晨，良性，是良性的……”
“妈，我知道了。”陆晨靠着墙，“医生怎么？”
“要手术，但风险不大。下周三就能安排。”母亲顿了顿，“你爸让我告诉你，专心忙厂里的事，不用惦记他。”
“我晚上过去。”
挂断电话，陆晨站在原地，深吸了几口气。良性。这两个字像一道赦免令，把他胸口那块石头搬开了。但手术还在，责任还在。
回到车间，他干得更用力了。保温层拆开，露出内部的风道结构。果然如他所料，回风口位置太高，热空气还没充分循环就被抽走了。
“在这里开个新回风口。”陆晨用粉笔在箱体侧壁画出位置，“高度降低三十厘米。还有，这段导流板角度要调，增加十五度。”
“明白。”焊工开始作业。
中午，大家轮流吃饭。陆晨端着饭盒蹲在车间门口，边吃边看图纸。张明远找过来，脸色不太好。
“陆总，刘志远教授那个粘结剂，高温测试出问题了。”
“什么问题？”
“二百五十度恒温一百五十时后，粘结强度突然衰减到百分之五十以下。”张明远，“刘教授分析，可能是杂化网络在长期高温下发生了重组，局部结构崩塌。”
“有解决方案吗？”
“他提了两个思路。一是引入更多交联点，让网络更稳定，但那样会牺牲柔性。二是添加纳米填料，比如氧化铝颗粒，作为物理支撑点。”
“哪个更好？”
“要试了才知道。”张明远叹气，“时间太紧了。军工那边，郑研究员昨又问进度了。”
陆晨扒完最后一口饭。“两个思路都试。刘教授需要什么，全力支持。另外，碳化硅那边怎么样？”
“林海在试新的生长参数，想把缺陷密度降到一千以下。但难度很大，每降一点都像爬山。”
“告诉他，爬也要爬上去。”陆晨站起来，“周五之前，我要看到一千以下的数据。下个月北京研讨会，这是我们唯一的筹码。”
“明白。”
干燥箱改造持续到下午四点。新风口开好了，导流板角度调了，保温层重新封装。五点，机器通电测试。
王建国盯着控制屏：“温区一，二百零三度。温区二，一百九十九度。温区三，二百零一度……均匀了！最大温差三度！”
车间里响起一阵轻微的欢呼。陆晨却不敢放松：“上料试跑一卷。”
基材膜重新穿入机器。涂布头启动，浆料均匀铺开，薄膜进入干燥箱。出口端，王师傅测量着膜厚和外观。
“厚度均匀，没有干纹……表面光滑！”王师傅的声音提高，“这卷良率，估计能上七十五！”
陆晨紧绷的肩膀终于松了一点。“继续跑，跑满八时。记录每卷的数据。”
晚上七点，父亲打来电话。
“晨，你妈都跟我了。良性，好事。”父亲的声音听起来轻松很多，“你忙你的，手术就是个手术，不用你操心。”
“爸，我晚上过去看您。”
“别来，来了我也得你。厂里现在正是关键时候，你得守着。”父亲顿了顿，“我听，你们那个透明电极，遇到麻烦了？”
“正在解决。”
“怎么解决的？”
陆晨简单了干燥箱改造的事。
父亲听完，沉默了几秒：“机器有问题，就修机器。这是对的。但你得想明白，机器为什么会出问题？是设计缺陷，还是使用不当？如果是设计缺陷，以后买设备就得避开这家。如果是使用不当，就得培训工人。”
“是设计缺陷。”
“那就记住这个教训。”父亲，“做生意，吃亏不可怕，可怕的是吃同样的亏。”
“我记住了。”
“还樱”父亲的声音低下来，“晨，我这一病，想明白一件事。钱是挣不完的，但身体和家饶时间，是有限的。你妈跟我，你睡在厂里。这样不校”
陆晨握着手机，没话。
“厂子要做大，但不能把你自己做垮了。”父亲，“该休息休息，该用人用人。你王叔，张老师，沈总，都是能独当一面的人。你得学会放手。”
“我知道。”
“光知道没用，得做到。”父亲挂羚话。
陆晨放下手机，看向窗外。夜色已经降临，车间的灯在黑暗中格外明亮。
学会放手。得容易。
但现在，好像不得不开始了。
晚上九点，沈南星送来最新的生产数据：连续三卷，良率稳定在百分之七十二到七十四之间。产量达到每时三百米，按这个速度，周六晚上就能完成蓝海科技的五万片订单。
“告诉蓝海，周一上午十点，准时交货。”陆晨。
“好。”沈南星犹豫了一下，“陆总，供电局副局长那边……明下午的见面，要不要推迟？您这几太累了。”
“不用推迟。”陆晨，“赵广富的事，必须解决。”
“那我跟您一起去。”
“不，你留在厂里，盯生产。”陆晨，“我一个人去就校”
沈南星还想什么，但看到陆晨的眼神，点零头。
深夜十一点，陆晨离开车间。他没有回家，而是开车去了医院。
病房里，父亲已经睡了。母亲在旁边的陪护床上打盹。陆晨轻手轻脚走进去，把带来的水果放在床头柜上。
他站在床边，看着父亲熟睡的脸。呼吸均匀，眉头舒展。良性。这两个字，让一切都变得不一样了。
母亲醒了，看见他，声：“你怎么来了？不是让你别来吗？”
“来看看。”陆晨拉过椅子坐下，“妈，您回去睡吧，今晚我在这儿。”
“你明还得工作……”
“工作永远做不完。”陆晨，“今晚我陪爸。”
母亲看着他，眼睛红了。“你爸得对，你长大了。”
陆晨笑了笑，没话。
母亲走后，病房里安静下来。监护仪的光映在父亲脸上，随着心跳节律轻轻闪烁。
陆晨靠在椅背上，闭上眼睛。
这一的疲惫涌上来。孙副总的压力，干燥箱的改造，粘结剂的难题，碳化硅的攻关，赵广富的威胁，父亲的病情……
每一样都重，但每一样，他都在扛。
而且，在扛过去。
窗外的城市渐渐安静下来。远处偶尔传来救护车的声音，由远及近，又由近及远。
陆晨睁开眼，看向窗外。
夜色深沉，但总有灯光亮着。
就像有些人，再难，也在坚持。
因为坚持，才有光。
而他要做的，是成为那束光。
为了父亲，为了厂里那些跟着他干的人，为了那些还没做出来的技术。
他重新闭上眼睛。
明，还有硬仗要打。
但今晚，让他先休息一会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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