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两点，实验室的灯还亮着。
张明远盯着电脑屏幕上密密麻麻的数据，眼睛又酸又涩。他摘掉眼镜，用掌心揉了揉眼眶。再戴上时，视线依然模糊。
“张老师，先休息吧。”林海从实验台那边走过来，手里拿着两份泡好的速食粥，“喝点热的。”
“谢谢。”张明远接过塑料碗，热气扑在脸上，稍微驱散了困意，“涂布机参数调得怎么样了？”
“第三组平行样的数据出来了。”林海调出图表，“低温退火那组，面电阻降到九十一欧姆，透光率保持八十六。有改善，但没到突破的程度。”
张明远盯着屏幕上的曲线。三条线，代表三组不同工艺的样品。其中一条稍微低一些，但离目标值——五十欧姆，还差得远。
“分散液的问题。”他放下粥碗，“石墨烯片层在涂布过程中还是容易凝聚。我们需要更好的分散剂。”
“含氟氨基硅烷的改进型，我试了三种分子结构。”林海调出另一组数据，“表面能是降下来了，但和石墨烯的相容性还是不够理想。”
两人沉默了一会儿。实验室里只有设备运行的低频嗡鸣。
“张老师。”林海忽然开口，“您，咱们的透明电极，真能做成吗？现在市面上主流还是Ito（氧化铟锡），虽然贵，但技术成熟。我们走石墨烯这条路，会不会……”
“会不会选错了？”张明远替他完。
林海没话。
张明远站起身，走到窗边。窗外是漆黑的夜色，远处国道上有稀疏的车灯划过。
“林，你知道我为什么从大学出来吗？”他忽然问。
林海摇摇头。
“我在材料学院待了十二年。”张明远声音很平，“发过论文，拿过项目，带过学生。但做出来的东西，要么是跟踪国外的研究，要么是实验室里的‘玩具’，离产业化总差那么一步。”
他转过身。
“陆总来找我的时候，问我：张老师，你想不想做点真正能用的东西？我想。他就，那好，我们一起干。”
“那时候厂里账上只剩几万块钱，工资都快发不出来了。”林海。
“对。”张明远点头，“但你看现在。石墨烯散热膜做出来了，成本压下来了，订单拿到了。这才几个月？”
他走回实验台，指着那片透明的样品。
“这条路难不难？难。但哪条路不难？Ito依赖稀有金属，价格高，还脆。未来柔性显示、可穿戴设备，都需要新的透明电极材料。石墨烯是其中一个可能的方向，而且是我们有机会领先的方向。”
林海看着那片薄膜。在灯光下，它几乎看不见，只有边缘反射出一点点微光。
“我明白了。”他，“就是觉得……时间太紧了。华耀的人下周就要来，我们的数据还不够漂亮。”
“那就做出漂亮的数据。”张明远重新戴上眼镜，“今晚不睡了。我再调一种分散剂配方，你继续优化涂布参数。亮之前，至少再做两组实验。”
“好。”
两人回到各自的岗位。张明远打开化学试剂柜，取出几种原料。林海重新校准涂布机的传送速度。
凌晨三点半，陆晨推开实验室的门。
他手里提着两个保温袋。
“还没休息？”他把袋子放在空着的实验台上，“食堂王婶炖了鸡汤，让送过来。”
保温袋打开，热气裹着香气涌出来。两个大号饭盒，里面是金黄滚烫的鸡汤，还有浸在汤里的鸡块和蘑菇。
“厂长，您也没睡？”林海问。
“睡不着。”陆晨拉过一把椅子坐下，“在想碳化硅的事。”
张明远盛了一碗汤，递给林海，自己也盛了一碗。热汤下肚，紧绷的神经稍微放松了一些。
“您那个同学，联系上了吗？”陆晨问。
“联系上了。”张明远，“李教授，在中科院半导体所，做碳化硅单晶生长快十年了。听我问这个，他很惊讶。”
“怎么？”
“他国内现在有几家在做，但都是科研院所，产业化还没起步。最关键的设备——单晶生长炉，全靠进口。一台就要一千五百万，而且西方对我们有技术封锁，高端设备买不到。”
“工艺呢？”
“更难。”张明远摇头，“碳化硅熔点高，生长条件苛刻，晶型控制是国际难题。现在全球能稳定生产六英寸衬底的，不超过五家企业。国内还在攻关四英寸。”
陆晨安静地听着。这些信息和他查到的资料吻合，但从业内人士口中出来，分量不一样。
“李教授对产业化的前景怎么看？”
“他，国家很重视，十四五规划肯定会有专项支持。但真正要做出东西，需要大量的资金投入和长时间的耐心。五年，十年，甚至更长。”张明远顿了顿，“他问我怎么突然关心这个，我是帮一个朋友问。”
“他信吗？”
“半信半疑。”张明远，“不过他最后，如果真有企业愿意投入这个领域，他愿意提供技术支持。但前提是，不能是炒概念圈钱的那种。”
陆晨点点头。
这才是真正的技术人。看惯了资本的热闹和泡沫，对踏实的投入反而更加珍惜。
“张老师，麻烦您继续和李教授保持联系。”他，“北京那个研讨会，我想带您一起去。”
“我？”张明远愣了一下，“可我的专长是碳材料，半导体……”
“材料是相通的。”陆晨，“而且我们需要一个懂技术的人在现场。您去了，可以和李教授当面聊，也可以认识其他专家。”
张明远沉思片刻，点头：“好。”
“那这几您得把透明电极的数据整理出来。”陆晨，“特别是技术难点和突破方向。研讨会上，我们肯定会被问到石墨烯的进展。”
“明白。”
喝完汤，陆晨没马上离开。他走到涂布机旁边，看着刚涂出来的那片薄膜。
“面电阻现在多少？”
“九十一。”林海，“透光率八十六。”
“离目标还有多远？”
“按照现在的改进速度，至少还需要三个月。”林海老实，“除非……有新的思路。”
陆晨盯着薄膜看了很久。
“如果不用石墨烯呢？”他忽然。
张明远和林海都愣住了。
“不用石墨烯？”林海重复了一遍。
“我的意思是，不完全依赖石墨烯。”陆晨转过身，“石墨烯导电性好，但分散、成膜都是问题。如果我们把它和别的材料复合呢？比如银纳米线，或者导电聚合物？”
张明远眼睛一亮。
“异质复合……这个思路可以。石墨烯提供导电网络，其他材料填补间隙，可能既能降电阻，又能改善成膜性。”
“但成本会上去。”林海。
“先不考虑成本。”陆晨，“先做出性能达标的样品。成本可以后面再优化。”
“可我们没做过银纳米线的复合……”
“那就学。”陆晨，“张老师，您联系一下做纳米材料的同校林工，你这几查查文献，看看有没有成熟的复合方法可以借鉴。”
“好。”
“时间很紧。”陆晨看了眼手表，“下周二的试，加一组复合材料的实验。原料和设备我来想办法。”
交代完，陆晨离开实验室。走廊里寂静无声，只有自己的脚步声在回荡。
他没有回办公室，而是去了车间。
夜班的工人在操作新安装的不锈钢反应釜。王建国站在控制台前，盯着仪表盘上的温度和压力曲线。
“王叔。”
“晨？”王建国转过头，“这么晚还来车间？”
“睡不着，看看。”陆晨走到控制台前，“新设备运行怎么样？”
“刚开始有点不习惯，现在好多了。”王建国指着屏幕，“这批浆料的固含量稳定在23%，比老设备高了三个点。就是能耗有点大，一锅电费要多二十块。”
“效率提升多少？”
“产能提了30%，综合算下来，单位成本还是降的。”
陆晨点点头。这就是技术改造的价值——短期投入，长期回报。
“王叔，下个月可能要上新的生产线。”他，“比现在这个更复杂。”
“什么生产线？”
“透明电极。”陆晨，“如果研发顺利，明年就要量产。”
王建国沉默了一会儿。
“晨，咱们步子是不是迈得太快了？”他声音有些担忧，“石墨烯散热膜刚站稳，又要搞透明电极，现在还要想碳化硅……我怕咱们人手不够，资金也跟不上。”
“我知道。”陆晨，“但王叔，您知道为什么很多企业做不大吗？”
“为什么？”
“因为他们总想着等‘准备好了’再行动。”陆晨看着反应釜观察窗里翻涌的浆料，“但市场和技术，不会等我们准备好。石墨烯现在是我们领先，但半年后呢？一年后呢？肯定会有更多玩家进来。到那时，如果我们还只有散热膜这一张牌，会很被动。”
王建国似懂非懂地点头。
“我老了，不懂这些大道理。”他，“但我知道，你看得比我远。你干，我们就干。”
“谢谢王叔。”
离开车间时，边已经泛起鱼肚白。凌晨五点半，但厂区里已经有人开始活动。食堂的烟囱冒出炊烟，门卫在清扫院子。
陆晨回到办公室，打开电脑。邮箱里躺着沈南星凌晨四点发来的邮件。
“投资协议最终版已定稿，请审阅。李律师标注了三个风险点：1. 技术知识产权定义仍有模糊空间；2. 华耀的优先谈判权可能被滥用；3. 退出机制对赌条款过于严苛。建议签约前最后谈判一次。”
他回复：“上午九点，召集核心团队开会。你、我、李律师、张老师、林工参加。准备谈判策略。”
发完邮件，他靠在椅背上，闭上眼睛。
脑海里闪过一堆画面：张明远盯着数据的眼睛，林海调试涂布机的手，王建国守着反应釜的背影，还有那片在灯光下几乎看不见的透明薄膜。
这些人，这些事，组成了现在的燧人智燃。
而他要做的，是带着他们走向更远的地方。
窗外，色渐渐亮起来。
晨光透过百叶窗的缝隙，在办公桌上切出一道道光斑。
新的一，开始了。
而新的战斗，也即将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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