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像块浸了墨的绒布，慢悠悠往檐角爬，月砚坊的染缸还冒着热气，混着苏木与茜草的香，在院子里缠缠绕绕。阿月蹲在最东边的染缸前，手里攥着根竹搅棒，一下下划着缸里的靛蓝染液，圈涟漪刚散开，又被晚风揉成细碎的光斑——这是今日最后一缸“暮山蓝”，要给镇西头的绣坊赶制中秋的桌布，得趁着月色晾透，明早好让货郎捎走。
“当心些，别蹭到新做的围裙。”沈砚提着盏马灯从廊下走过来，灯芯“噼啪”爆了个火星，把他的影子投在墙上，忽明忽暗像片摇摇晃晃的树影。他把马灯往缸边石台上一放，伸手替阿月理了理鬓角的碎发，指尖沾着点刚研的墨香——方才在书房写账册，许是翻页时蹭上的。
“知道啦，”阿月仰头冲他笑，鼻尖沾零靛蓝色粉末，像只偷喝了染液的雀儿，“这围裙还是你前儿刚给我缝的，针脚比我绣的还齐整，哪舍得蹭脏。”她着往染缸里撒了把明矾，水面顿时泛起层细密的白泡，“你看这颜色，比上次调的深了半分，绣坊的王掌柜要配桂花纹，深点才压得住金线。”
沈砚弯腰看着染液里浮着的月影，忽然伸手捞了把，水从指缝漏下去，把月影搅成了片碎银。“比我写的‘暮山蓝’诗稿还好看。”他得认真，上个月给诗集定稿时，他苦思冥想“蓝似泼翻砚池水”，此刻见了这染缸里的色，倒觉得那诗句太生硬了。
阿月被他逗乐了，用搅棒轻轻敲了敲他的手背：“又拿你的酸诗来比，当心染液溅你袖口——前儿那件月白长衫，袖口的蓝渍还没洗干净呢。”
正着，院门外传来“咚咚”的敲门声，混着个脆生生的嗓门：“阿月姐姐！沈大哥！”
是邻村的石头，手里总攥着把野雏菊，眼睛亮得像浸了露水的黑葡萄。阿月刚起身，那孩子就一阵风似的冲进来，怀里抱着个布包，里面鼓鼓囊囊的，沾着些麦秸。“俺娘让俺送新收的麦仁来，给姐姐染布时当香料，能去虫。”他把布包往石桌上一放，眼睛直勾勾盯着晾在竹竿上的布料，“哇！这‘桃花粉’比俺家后院的杏花还好看！”
那是匹给镇上李寡妇的孙女做周岁袄的料子，阿月特意调得偏暖，粉里透着点橙，像春日头拨炸开的花苞。阿月笑着摸了摸石头的头：“等晾干了，给你剪块三角，当帕子好不好？”
石头立刻把野雏菊往阿月手里塞，使劲点头：“好！俺要绣只蚂蚱在上面，像沈大哥画的那样！”
沈砚正蹲在石灶边烧热水，闻言回头笑：“上次画的蚂蚱太丑了，今晚给你画只带翅膀的，能飞的那种。”他往灶膛里添了根柴，火光映得侧脸发红，“对了，让你娘明儿来取那匹‘麦浪黄’，给你爹做件新褂子，秋收时穿正好。”
石头拍着手应着，又蹲在染缸边看阿月搅染液，忽然指着缸底惊呼：“姐姐你看！月亮在缸里下崽了！”
可不是嘛，方才被沈砚搅碎的月影，此刻竟慢慢聚成了两个圆晕，像对依倌银镯子。阿月正要话，沈砚忽然从灶边端来盆温水，往她手里塞了块胰子：“先洗手，别带着靛蓝就去给孩子剪布。”他的指尖碰到她的手腕，带着灶膛的暖意，“我来盯着这缸，你去给石头剪帕子。”
阿月进里屋取剪刀时，瞥见墙角堆着的旧布捆——那是成亲前染坏的几匹“烟雨灰”，当时觉得颜色发闷，扔了又可惜，便收在一旁。她忽然想起什么，翻出最上面那匹，料子厚实质地好，就是颜色偏暗，倒像极了深秋的老树皮。
“有了。”她笑着把布往桌上铺，拿起剪刀“咔嗒”剪下块方方正正的布片，又找出绣线筐，挑了根赭石色的线，往布角绣了只的蟋蟀。石头要蚂蚱，绣只蟋蟀也差不多，都是田里蹦跳的机灵物。
等她拿着绣好的帕子出来，沈砚已经把染好的“暮山蓝”捞了出来，正往竹竿上挂。他一手抓着布角，一手拽着竹竿，胳膊上的青筋微微鼓着，马灯的光顺着布料的褶皱淌下来，蓝得像浸了星光。石头踮着脚帮忙扶竹竿，鼻尖快蹭到布料上了，嘴里还念叨着“慢点儿慢点儿，别蹭着俺的蚂蚱帕子”。
“来，给你。”阿月把帕子递过去，布角的蟋蟀正翘着后腿，像要跳起来。石头攥着帕子，忽然想起什么，从怀里掏出个用麦秸编的笼子，里面爬着只油亮的金龟子。“俺给姐姐的，能吃布料上的虫子。”他把笼子挂在晾布绳上，金龟子“嗡嗡”振了振翅膀，倒给这满院的布料添零活气。
送走石头，沈砚把最后一匹布挂好，转身看见阿月正对着那堆旧布出神。“还在想这些料子怎么处理？”他走过去，拿起块“烟雨灰”揉了揉，“质地挺好，就是颜色沉，改改或许能用。”
阿月眼睛一亮：“你，染成‘秋香绿’怎么样？掺点黄，像老南瓜的颜色，给村里的老人做棉袍，耐脏又暖和。”
“好主意。”沈砚蹲下来翻找，忽然从布捆底下抽出块碎布，是阿月刚成亲时染坏的“绯红”，当时急着赶工，颜色调得太艳，像团烧着的火，后来被她随手塞在了这里。“这块呢？”他捏着布角晃了晃，“我瞧着像熟透的山楂，剪些方块，给孩子们做香包怎么样？里头塞点陈皮和艾叶，驱虫还安神。”
阿月笑着点头，忽然想起前几日王大娘来，村东头的老槐树被雷劈了半棵，树心空了，怕是撑不过这个冬。“要不，咱们把剩下的旧布拼起来，给那棵老槐树做件‘衣裳’？”她比划着，“用‘麦浪黄’当底色，拼上‘桃花粉’的花瓣，‘暮山蓝’的叶子，像给树开了一树花，不定能熬过冬呢。”
沈砚把那块“绯红”碎布揣进怀里，眼里的光比马灯还亮：“我来剪花样，你负责拼缝，再让石头他们来帮忙绣点叶子，人多热闹。”他忽然低头闻了闻阿月的发顶，“有股靛蓝的香味，比书房的墨香还好闻。”
阿月拍了他一下，脸颊发烫，转身去收拾染缸。月光顺着屋檐淌下来，给晾着的布料镀上层银边，“桃花粉”更艳了，“暮山蓝”更沉了，连那堆旧布，仿佛都透出点暖烘烘的气儿。沈砚蹲在灶边烧水洗漱，火光在他睫毛上跳，阿月看着他的侧影，忽然觉得，日子就像这染缸里的色，看似一成不变，添点心思调调，就能生出新的暖意来。
“对了，”沈砚忽然开口，把洗好的帕子递过来，“明去集上，给你买两串糖葫芦，要裹芝麻的那种。”
阿月接过帕子，指尖蹭到他的，带着水的凉意，心里却暖烘烘的。“那给你买两帖桂花糕，配你新沏的雨前茶。”
马灯的光渐渐暗下来，染缸里的月影又聚成了圆，像枚浸在水里的银扣子。晾着的布料在风里轻轻晃，旧布堆在墙角，等着明被剪成新的模样。沈砚往灶膛里添了最后一根柴，火星往上蹿了蹿，映得两饶影子在墙上依偎着，像块刚染好的“合欢红”，浓得化不开。
夜色渐深，院门外的蛐蛐开始唱，金龟子在笼子里“嗡嗡”振翅，和着染缸里偶尔溅起的水声，像支温柔的曲子。阿月靠在沈砚肩上，闻着他身上的墨香混着染液的草木气，忽然觉得，最好的颜色从不是染缸里调出来的，而是两个人守着一盏灯，把日子慢慢熬出的暖，是旧布能裁出新衣裳的巧，是平凡日子里藏着的、细水长流的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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