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会儿刚擦黑，村东头老槐树底下，我们一堆半大孩子吵吵嚷嚷。
“石头剪子布！”
我输了。
二狗把汗湿的背心往上一撸：“数一百下！不准耍赖！”
他们轰一下全跑没了影。我靠在那棵老槐树上，闭上眼，开始数。
“一、二、三……九十八、九十九、一百。我来找了！”
我睁开眼，四下里静得吓人。
我先摸向旁边的柴火垛，手伸进去胡乱搅，只摸到扎手的干树枝。又去扒拉院墙拐角那个破鸡笼，里面是空的，一股鸡屎味道。
“看见你了！出来！”我虚张声势地喊。
没有人应。
远处黑影动了一下，我心头一跳，眯眼仔细看，是挂在绳子上忘了收的衣裳。
我走到碾盘边上，压低声音：“铁柱？梅？出来吧，我找到你们了。”
碾盘后头窸窸窣窣，钻出来铁柱和梅，俩人脸上都是土。
“真没用。”铁柱嘟囔。
“里面还有人吗？”我问。
梅摇摇头：“不知道，就我们藏一块儿。”
我们三个开始一起找。扒开半人高的杂草，钻进谁家废弃的灶房，水缸里也探头看了。
二狗从一口倒扣的破锅里爬出来，满头满脸的草屑。胖是从他家院门后面被揪出来的，他憋气憋得脸通红。
人一个一个被找到，聚到老槐树下。吵吵声又起来了，互相埋怨藏得不好。
“都齐了吧？”我喘着气问，身上汗湿了，风一吹凉飕飕的。
二狗挨个点过去：“一、二、三......十一，加上你十二。不对，还差一个。”
“差谁？”
“黑娃儿！”梅尖声，“一直没见着黑娃儿！”
“藏哪儿去了？这怂货。”二狗骂了一句。
我们又开始喊，声音在黑暗里撞来撞去。
“黑娃儿——出来——”
“不玩了！回家啦——”
胖：“他是不是自己先回去了？”
“回去看看！”二狗一挥手。
我们一群人往黑娃家跑。他家门关着，里面透出灯光。二狗上去拍门。
门开了，黑娃他娘站在光里：“干啥？”
“婶，黑娃回来没？”
他娘皱起眉：“玩玩玩...就知道玩！一点都不让人省心。”然后啪的一声关上了门。
“这是回来了，还是没回来？”梅不解地问。
“黑娃儿他娘怎么像是哭了。”二狗也觉得奇怪。
我往黑娃儿家窗户望了望，里面似乎没有黑娃儿的身影。“再去找找吧。可能还在外面。”
返回槐树的路上。
“那口井……”铁柱突然站住，指着村尾。
那口老井，早就废了，平时大人都不让我们靠近。
二狗咽了口唾沫，“去那看看？”
我们都同意了。
井口被几块破石板盖着，留着半个井口。我们围过去。
“黑娃儿？”二狗对着那道缝喊。
胖趴下去，把脸凑近井口。“太黑了，啥也看不见。这也不可能进去啊。”
“扔块石头听听？”有人提议。
二狗摸了个石子，从井口丢了下去。
好久，底下传来一声闷响。没有水声，是砸在实心土上的声音。
“没水，”二狗直起腰，“他应该不在这儿。”
“去别处找。”他转身就走。
我们跟着，没人再去看那口井。路过我家门口时，我跑进去拿了手电筒。
手电光扫过村尾那片坟圈子，矮矮的土包一个挨一个。光停在那个新坟上，花圈的颜色还没完全褪掉。
梅死死抓住我胳膊：“那儿好像有个人影......”
光打过去，坟堆后面，蹲着个黑影，背对着我们，一动不动。
“黑娃儿？”二狗声叫道。
那黑影慢慢站了起来，转过了身。
手电光正好照在他脸上。
惨白惨白的一张脸。眼睛是两个黑窟窿，直勾勾地盯着我们。
那不是黑娃儿。
我们全都僵住了。
那张脸，嘴角慢慢往上扯，露出一个笑。
他不知道从哪里掏出来一个东西，是个旧拨浪鼓。他晃了晃。
“咚…咚…咚…”
“啊——！”梅第一个尖叫起来，转身就跑。
我们全都疯了似的跟着跑，鞋跑掉了也不敢回头。背后那“咚…咚…”的声音，好像一直追着。
不知道跑了多久，一直跑到老槐树下，有光亮的地方，我们才停住，一个个瘫在地上。
大人们闻声出来，看着我们这群狼狈的孩子。
“鬼！有鬼！”胖哭喊着。
“坟地里！一张白脸！”铁柱语无伦次。
大人们拿着棍子、铁锹，好几支手电筒的光柱汇在一起，向坟头走去。我们缩在后面，不敢跟太近。
到了坟地，光柱来回扫。
一个拨浪鼓，静静躺在坟头。
一个大人走过去，弯腰捡起来，凑到光下看。
“谁家的破玩意儿丢这儿了......”他嘟囔着，把拨浪鼓随手扔进了旁边的深草里。
“回吧回吧，看把这些娃吓的。”有人挥挥手。
从那以后，我们晚上再也没出过门。
……
多年后，我开车回村。村子变了好多，路宽了，楼也多了。只有村口那棵老槐树还在。
几个老人坐在树下闲聊，其中有一个是远房叔公，眼神不太好了，眯着眼认了我半。
“是斌娃子啊？长这么大了......哎，你还记不记得，你们时候，有回晚上捉迷藏，出事那回？”
我点点头：“记得，黑娃儿不见了。”
叔公浑浊的眼睛看着我，慢慢摇头：“那是糊弄你们娃的。”
他压低声音，凑近些，嘴里的烟气喷到我脸上：“村里一直没和你们，是怕你们害怕，你们当时玩捉迷藏的那，黑娃在家已经死了两了，他娘没告诉任何人，将黑娃儿的尸体留在家，后来尸体发臭了，才被邻居发现。所以你们黑娃和你们一起玩捉迷藏，那绝对是不可能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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