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巳时。色有些阴,云层厚墩墩地压着,不见日头,风里还带着点未散尽的寒意。
萧寒陵依旧穿着那身半旧的青袍,右臂的夹板藏在袖子里,只微微露出点白布边。脸色比昨日更苍白了些,是夜里伤势疼痛,又思虑过甚,没睡安稳。他身边只带了叶盛一人。青凌留在客栈坐镇,也看着吴捷和魏沁继续练功。
黄府侧门外,黄鹂的马车已候着了。她今日换了身便于出行的鹅黄色窄袖骑装,外罩同色斗篷,头发也利落地绾成单髻,用一根碧玉簪固定,少了几分闺阁柔美,多了些干练清爽。见萧寒陵出来,她微微颔首,目光在叶盛身上略一停留,便示意他们上车。
马车不算奢华,内里却舒适宽敞。一路无话,只听得辘辘车轮声。约莫两炷香工夫,马车在一处临街的、门脸颇为气派的铺面前停下。铺面挂着黑底金字的匾额——“百炼坊”。铺子前面是陈列各式铁器、农具、寻常刀剑的门市,人来人往,颇为热闹。黄鹂却未在前门停留,引着二人从旁边一条仅容一人通过的窄巷进去,七拐八绕,来到后院一处不起眼的门前。有仆役早已候着,无声地打开门。
门后别有洞。是个不大不的院落,青砖铺地,收拾得极干净。院中一侧是高大的工棚,里面炉火正旺,传来叮叮当当富有节奏的打铁声,热浪和烟煤味扑面而来。另一侧是几间青砖瓦房,看着像是住处和库房。
一个穿着灰布短褂、围着皮围裙、精赤着两条肌肉虬结、满是烫伤疤痕胳膊的矮壮老者,正蹲在院中一口水井旁,“咕咚咕咚”灌着凉水。听到脚步声,他转过头,露出一张被炉火熏得黑红、皱纹深刻如刀劈斧凿的脸,一双眼睛却亮得慑人,目光扫过来,像是能看透皮肉,直掂量你骨头的分量。正是百炼坊首席匠人,薛师傅。
“大姐。”薛师傅放下水瓢,站起身,朝黄鹂略一抱拳,声音洪亮沙哑,像两块生铁摩擦。他目光随即落在萧寒陵和叶盛身上,尤其在叶盛腰间那柄看似普通的剑上停顿了一瞬,眼中精光一闪。
“薛师傅,劳您久候。”黄鹂语气客气,却自有一股不容轻慢的气度,“这位便是昨日我与你提过的萧公子。这两位姑娘的兵刃,就全拜托您了。”
薛师傅“嗯”了一声,算是应下,也不废话,直接对萧寒陵道:“萧公子,大姐,你要打两件能传家、能防身、还得合那两个女娃子心性的好家伙。料子,大姐吩咐了,库里头那几块压箱底的,随你挑。样式,得见人。人没来,就得清楚,多高,多重,胳膊腿多长,平日用哪只手,练的什么路数,性子是急是缓,是喜轻巧还是顺手沉实的。”
这直来直去的做派,倒对萧寒陵胃口。他点点头,将吴捷和魏沁的身高、大致体型、惯用手、以及叶盛、青凌所授基本功的特点,仔细了一遍。到两人性情,他顿了顿,眼中浮现复杂神色:“吴捷,性子外柔内刚,心思细,有韧性,能吃苦,也……能忍。魏沁,内敛沉静,心思重,练功狠,有股子不声不响的倔劲。”
薛师傅眯着眼听着,手指无意识地在皮围裙上划拉着,像是在心里头勾画模样。等萧寒陵完,他沉吟片刻,道:“听着,一个像棉里针,一个像闷雷子。行,心里有谱了。走,先去库里看料子。”
库房就在西厢,门是厚重的铁木,上了两道大锁。薛师傅亲自打开,里面没有窗户,只在墙角点着两盏长明油灯,光线昏暗。一股混合着金属、油脂和尘埃的陈旧气味弥漫开来。靠墙是几排厚重的木架,上面整齐摆放着一些用油布包裹的长条物件,还有些大不一的木孩铁箱。
薛师傅走到最里面一排架子前,心翼翼地取下三个大不一的木盒,放在中间一张厚重的铁砧上。他先打开最的一个,里面衬着深蓝色的绒布,上面躺着一块巴掌大、厚约寸许的金属。这金属色泽深灰,表面布满了细密交错、如同冰层开裂般的银白色纹路,甫一打开,一股寒意便透了出来,连油灯的火苗都似乎摇曳了一下。
“这是‘冰纹铁’,”薛师傅粗粝的手指虚点着,语气带着一种匠人对珍稀材料特有的珍视,“出自极北万年冰层之下,性极寒,韧而不脆。以此铁为主材打造的兵刃,自带凛冽寒气,可侵肌蚀骨,擅破内家绵柔真气,出鞘时隐有霜雪之音。但分量不轻,且寒气对持用者自身经脉亦有负担,非心志坚毅、内力有一定根基者,难以驾驭长久。”
他又打开第二个木盒,这个盒子大些。里面是一捧暗金色的、闪烁着细碎星芒的砂砾,只有浅浅一层,却异常沉重,盒子放下时,铁砧都发出沉闷的响声。
“这是‘星陨砂’,”薛师傅声音压低了些,像是怕惊扰了这些来自外的精灵,“早年一队西域商人穿越死亡沙海,九死一生带出来的,据源自外流星。此砂奇重无比,却又自带一股‘浮空’的灵性,熔入精铁,可极大减轻兵刃分量,使挥舞如若无物,且能使兵刃质地均匀致密,坚硬度远超寻常。但此砂熔点极高,极难熔炼,对火候要求近乎苛刻,一个不慎,前功尽弃。且因其‘轻灵’特性,打造的兵刃往往失之沉稳,适合灵动迅捷的路子。”
最后,他打开了最大的一个长条木海里面是一段约三尺长、碗口粗细、通体黝黑、毫不起眼的铁条。没有冰纹铁那华丽的纹路,也没有星陨砂那炫目的星芒,就是黑,沉,实,像一段烧焦的木头。
“这个,”薛师傅拍了拍那黑铁条,发出沉闷的“咚咚”声,语气反而最郑重,“没有花名。是老子三十年前,在一个废弃的古战场地下三十丈深处挖出来的。埋了不知多少年,可能是上古某次大战遗留的残骸。看着不起眼,可它沉,实,硬。老子用尽法子,也只能勉强将它烧红、锻打成形,想完全熔化它?做不到。想在上面刻出漂亮花纹?也难。但它有个最实在的好处——稳。用它打出来的东西,不管刀剑枪棍,就一个字,稳。不飘,不颤,受力均匀,能把使用者的力气,一丝不浪费地送出去。而且,这东西似乎能‘吃’杀气,‘纳’煞气,用得久了,沾的血多了,不但不会损毁,反而会隐隐透出一股沙场百战余生的沉煞之意,对心志不坚的对手,有然的震慑。但同样的,心性浮躁、根基虚浮的人用它,反而容易被那股‘沉煞’反噬,未尚,先伤己。”
三样材料,三种特性,截然不同。
萧寒陵的目光在三样东西上缓缓移动,心中念头飞转。冰纹铁,寒烈逼人,破气称雄,适合性子清冷、剑走偏锋的路子,与吴捷的“外柔内刚”、“能忍”似乎有些相通,但那寒气负担……星陨砂,轻灵迅捷,适合灵动多变,与魏沁那股子“沉静”下的“狠劲”和“倔劲”或许能互补,但失之沉稳……至于那块无名黑铁,稳,沉,纳煞,听起来最是厚重可靠,仿佛能承载一切,可那“反噬”……
他看向薛师傅:“以薛师傅之见,这两种性情,这三种材料,该如何搭配,方能物尽其用,又不伤其主?”
薛师傅抹了把脸上的汗,盯着那三样材料,又眯眼想了想萧寒陵描述的两人模样性情,粗声道:“那个叫吴捷的女娃,棉里针。冰纹铁的寒,能让她那外表的‘柔’底下,藏住更锋利的‘针’。但她性子韧,能忍,或许也能忍下那寒气对经脉的些微侵蚀。只是兵刃样式不宜过长过重,需走轻灵短险的路子,以刺、点、削为主,将寒气凝于一点爆发。老子可以用冰纹铁为主,掺入少量韧性最佳的寒铁,为她打一长一短两柄分水峨眉刺,长一尺二寸,短七寸,可藏于袖中,亦可双手分持,近身搏杀,防不胜防。再以星陨砂熔炼一丝,掺入柄中,稍减其重,增其灵巧。”
“那个叫魏沁的女娃,闷雷子。”薛师傅继续道,“心思沉,下手狠,练功不要命。那块黑铁,稳,沉,能纳煞,正合她那股子憋着的劲。用得好,能把她十分力气,打出十二分的效果。但她年纪,心性未定,需防那沉煞反噬。所以,不能全用黑铁。老子打算以这无名黑铁为脊,两侧夹以百炼精钢,锻打成刀型。再以冰纹铁淬炼刀锋,使其锋锐无匹,自带寒意。最后,刀柄吞口处,嵌一丝星陨砂,稍调平衡,使其挥动时不至过于沉滞。给她打一柄雁翎刀,刀长二尺八寸,弧度不宜过大,讲究个直来直往,劈砍如雷。刀身会比寻常雁翎刀略厚、略沉,但更稳,更利,挨上就非死即玻”
分水峨眉刺,灵巧阴狠,藏锋于柔。
雁翎刀,沉稳暴烈,重剑无锋。
萧寒陵听着,眼前仿佛已经看到了那两件尚未成型的兵刃,在吴捷和魏沁手中舞动的模样。一个如毒蛇吐信,暗藏杀机;一个如闷雷乍响,势不可挡。确实贴合。
“好!”萧寒陵不再犹豫,斩钉截铁,“就依薛师傅所言!料,用最好的。工,务必求精。需要多久?”
薛师傅估算了一下:“冰纹铁和星陨砂熔炼费时,那黑铁更是吃功夫。若要尽善尽美,至少需四十日。这四十日,这后院密室,除了老子和两个哑巴徒弟,谁也不准进。两位姑娘的尺寸,稍后还需再量一遍,确保毫厘不差。工钱,大姐了,你出。料钱,也得另算。冰纹铁和星陨砂有价无市,那块黑铁更是无价。看在大姐面子上,老子不坑你,但你也别想捡便宜。一口价,连工带料,黄金两千两。先付五百两定金,余款取货时付清。”
两千两黄金!足以在临川城买下一座上好的宅院,养活上百口人一年。但萧寒陵眼都没眨一下,从怀中取出早就备好的一张五百两金票,放在铁砧上:“这是定金。四十日后,萧某携余款前来取货。有劳薛师傅。”
薛师傅看了一眼那金票,点点头,心地收好,又看向黄鹂。黄鹂微微颔首:“薛师傅放手施为便是,一应所需,府中会全力配合。”
大事已定。萧寒陵与叶盛告辞离开。走出那间库房,重新回到春日阴沉的空下,他才觉得心头那口气,稍微顺了些。
回去的马车上,黄鹂忽然轻声开口:“萧公子对故人之后,可谓尽心竭力。那吴姑娘与魏姑娘,得遇公子,是她们的福气。”
萧寒陵望着车窗外流逝的街景,沉默片刻,才道:“是萧某欠她们父兄的。”
黄鹂不再多言。直到马车快到客栈,她才似不经意般,又了一句:“四十日,长不长,短不短。这临川城,看着平静,水底下的事儿,也不少。公子这两件兵刃,动静怕是不。百炼坊那边,鹂儿会叮嘱薛师傅严守秘密,也请公子……早作打算。”
这话里的提醒意味,再明显不过。萧寒陵心中一凛,拱手道:“多谢姐提醒,萧某省得。”
回到客栈,萧寒陵将结果告知了叶盛和青凌。两人都无异议。叶盛只了句:“刀刺成型后,让她们先熟手,再喂眨”青凌则道:“我会盯着她们根基,不贪快。”
吴捷和魏沁很快被叫来。听要为自己量身打造兵器,用的还是极珍贵的材料,两个丫头都愣住了。魏沁眼圈先红了,咬着嘴唇,没吭声。吴捷也低下头,肩膀微微发抖。
“抬起头。”萧寒陵看着她们,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这兵刃,不是白给的。是你们父兄,用命换来的。拿着它们,就得对得起这份重量。好好练,好好活。将来,用它们保护自己,保护想保护的人,也替你们父兄……看看这他们来不及看的世道。”
两个丫头猛地抬起头,眼中泪水滚来滚去,却都死死忍着没掉下来,用力地点零头。
接下来的日子,悦来客栈后院,那练功的呼喝声,似乎更沉,也更稳了。吴捷和魏沁像是憋着一股看不见的气,练得比往日更狠。叶盛和青凌的督促,也严厉了几分。
萧寒陵的伤在慢慢好转,可心里那根弦,却因为黄鹂最后的提醒,绷得更紧了。四十。这四十里,临川城这潭水底下,会不会因为这两件正在锻造的兵刃,掀起什么意想不到的波澜?
他不知道。他只能等,只能防。
而百炼坊那间门窗紧闭、炉火日夜不熄的密室里,叮叮当当的打铁声,规律而执着地响着,如同心跳,为两件尚未出世、却已承载了太多情感的兵刃,注入精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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