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离那次猝不及防的重逢,已经过去了两三。
季逸卿却觉得自己像是被塞进了一个装满棉花的密闭容器里,周围的一切声音都变得模糊不清,唯有楚悦那张带着职业微笑、却又疏离客气的脸,以及那句轻飘飘的“我也有点记不清了”,反复在脑海中回放。
他罕见地失眠了。
在鹰部八年,生死边缘都走过几遭,他早已练就凉头就睡的本事。可如今,躺在临时下榻的酒店柔软大床上,他却瞪着花板,毫无睡意。
楚悦。
这个名字,连同那段在临川短暂却鲜活的青春记忆,像是被突然唤醒的沉睡火山,在他心里翻腾不休。
他想起了四人帮在校园里横冲直撞的肆意,想起了在吃摊前分食一碗麻辣烫的简单快乐,想起了楚悦总是带着笑、却又一针见血地吐槽他和凌晨的样子,更想起了那个雨,他浑身湿透,提着大包包出现在IcU门口时,楚悦那双红肿却骤然亮起的、如同抓住救命稻草般的眼睛。
他一直记得那份依赖和感激。
可他却独独忘了那个约定。
这不应该。
季逸卿或许大大咧咧,或许在某些方面迟钝得像块木头,但他重情义,护短,对真正放在心上的人和事,有着近乎执拗的认真。
楚悦一家,当年无疑是被他划归到“自己人”范畴里的。
所以,他为什么会忘了?
是因为凌峰叔叔出事的消息太过突然和震撼,瞬间攫取了他所有的注意力?或是因为随后和凌晨一起仓皇返京、面对葬礼、面对沈柠阿姨的悲痛、再到后来毅然决定跟随凌晨踏入鹰部那未知的黑暗……
这一连串的巨变如同海啸,将那些属于临川的、相对平静的记忆碎片冲击得七零八落?
还是因为……在内心深处,他其实隐约记得自己好像答应了楚悦什么事,却因为没能做到,而产生了一种连自己都未曾深究的、下意识的逃避和愧疚?
就像孩子弄坏了心爱的玩具,不敢承认,只好把它藏起来,假装不存在。
这种模糊的、带着自我怀疑的认知,让季逸卿感到一阵莫名的烦躁和……心虚。
他不能再这样下去。
他季逸卿,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扭扭捏捏了?
有问题,就去问清楚!有误会,就去解开!
当年在鹰部,面对再狡猾的敌人,他也没怂过,现在对着一个楚悦,他怎么能当缩头乌龟?
更何况……他不想和楚悦就这样,停留在冰冷而客套的“设计师与客户”的关系上。
那种疏离,比任何明确的拒绝都更让人难受。
下定决心后,季逸卿立刻行动了起来。
他没有通过助理预约,而是直接按照名片上的地址,找到了“筑梦空间”设计工作室所在的写字楼。
这下午,楚悦刚结束一场与客户的视频会议,正坐在自己的独立办公室里,对着电脑屏幕修改一份设计方案的细节。
阳光透过百叶窗,在她专注的侧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敲门声响起。
“请进。”她头也没抬,以为是助理送文件进来。
门被推开,一个高大的身影有些局促地站在门口,挡住了部分走廊的光线。
楚悦若有所觉,抬起眼。
当看到是季逸卿时,她握着鼠标的手指微微一紧,眼底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讶异,但很快便被掩饰下去,恢复了平静。
她站起身,脸上挂起标准的职业笑容:“季先生?您怎么来了?是公寓设计方案有什么新的想法吗?我们可以约在……”
“不是方案的事。”季逸卿打断她,声音有些干涩。
他走进办公室,反手轻轻带上了门,隔绝了外面办公区的嘈杂。
他今穿得很随意,一件简单的黑色t恤,工装裤,头发也没有刻意打理,显得有些蓬松凌乱,倒比上次见面时多了几分少年气的莽撞。
楚悦办公室不大,布置得简洁而富有设计感,大量的留白和原木材质,透着一种冷静的专业气息。
季逸卿的存在,与这个空间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那您这是……”楚悦微微蹙眉,有些不解地看着他。
季逸卿深吸了一口气,像是鼓足了巨大的勇气。
他走到楚悦的办公桌前,没有坐下,就那样站着,目光直直地看向楚悦,眼神里带着一种罕见的、近乎笨拙的认真。
“楚悦,我想了很久。”他开口,语速有些快,带着急于澄清什么的迫切,“关于那你的……临川公园的约定。”
楚悦的心跳漏了一拍,脸上的职业笑容微微凝滞。她没想到他会专门为这件事找来。
“我……”季逸卿挠了挠头,似乎在组织语言,眉头紧紧皱着,“我承认,我那时候……可能,大概是……真的忘了。”
他得艰难,没有找任何借口,直接承认了自己的“遗忘”。
楚悦沉默着,没有话,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等待他的下文。
但交握放在桌下的手,指节却微微泛白。
“那,我在学校接到电话,家里出了急事,让我立刻回去。”季逸卿努力回忆着,语速慢了下来,眼神里带着追忆和一丝痛苦,“我当时……整个人都慌了,脑子里一团乱麻。往外跑的时候,你拦住我,跟我了句话……我好像……是应了一声。”
他抬起眼,看向楚悦,眼神里充满了困惑和真诚的歉意:“但我真的不记得具体约了什么时间,什么地点……对不起,楚悦。我当时……我当时满脑子都是家里的事,后来……后来发生的事情太多了,太乱了……”
他试图描述那种被巨变裹挟、身不由己的状态,词汇却显得有些贫乏,只能反复强调着“乱”和“慌”。
楚悦听着他的解释,看着他脸上毫不作伪的懊恼和努力回忆的样子,心底那堵冰封的墙,似乎裂开了一道细微的缝隙。
原来,不是刻意遗忘,只是……身不由己。
她能理解那种被突发事件冲击得手足无措的感觉。
当年父亲重病,她不也是如此吗?
“后来到了京城,”季逸卿继续道,语气低沉了下去,“凌峰叔叔的‘葬礼’……还有很多很多事……我和晨子……我们……”他顿了顿,似乎有些难以启齿那八年的经历,最终只是含糊地带过,“总之,就是一下子被抛进了一个完全不同的世界。手机在路上就摔坏了,临川的号码也没再用……等一切稍微安定下来,想联系的时候,又觉得……过去那么久了,也不知道该怎么,而且……好像也没什么立场……”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带着一种混合着愧疚和无奈的情绪。
那一点点因为觉得自己“食言”而不好意思主动联系的“怂”,在此刻坦诚的叙述中,显得格外真实。
办公室里陷入了一片短暂的沉默。
只有窗外隐约传来的城市噪音,和两人之间有些沉重的呼吸声。
许久,楚悦才缓缓开口,声音比刚才柔和了一些,但依旧带着克制:“我明白了。”
她抬起眼,看向季逸卿,那双明亮的眼睛里,复杂的情绪缓缓沉淀,最终化为一种带着释然的平静。
“那,我约你第二下午两点,在临川公园门口见面。”她轻声道,像是在陈述一个与自己无关的事实,“我想……谢谢你,还有凌晨,在我爸爸生病时帮了我们那么多。可能……还想点别的什么。”
她顿了顿,没有具体那“别的什么”是什么,但彼此似乎都心照不宣。
“我等了九个时。”她的语气很平淡,没有指责,没有怨怼,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下雨了,就在雨里等了三个时。后来……我就回去了。”
她得轻描淡写,但季逸卿却能想象出那个画面——一个少女,从满怀期待到渐渐失望,再到被冰冷的雨水浇透,最终独自离开……
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揪了一下,传来一阵尖锐的酸疼。
“对不起……”季逸卿的声音沙哑,带着浓重的愧疚,“楚悦,真的……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我……”
他想点什么来弥补,却发现语言在此刻如此苍白无力。
八年的时光,一场被遗忘的等待,不是一句“对不起”就能轻易抹平的。
楚悦看着他脸上毫不掩饰的痛悔和焦急,看着他像个做错了事急于弥补却不知该如何是好的大男孩,心底最后那点冰碴,似乎也渐渐融化了。
她忽然觉得,纠结于过去,似乎也没有那么大的意义了。
“都过去了,季逸卿。”她轻轻呼出一口气,脸上重新露出一个笑容,这一次,少了几分职业化的疏离,多了几分属于旧友的释然,“当时的情况……我能理解。你家里出事,慌乱是正常的。是我自己……太执着于一个答案了。”
她站起身,走到窗边,看着楼下如织的车流,背影显得有些单薄,却也挺拔。
“其实这样也好。”她转过身,看向季逸卿,眼神清澈,“开了,心里也就没什么疙瘩了。我们还是……老同学,老朋友。你的公寓设计,我会尽心尽力做好,保证让你满意。”
她主动伸出了手,姿态大方而坦然:“重新认识一下?我是你的设计师,楚悦。当然,也是你的老同学。”
季逸卿看着她伸出的手,怔了一下,随即,一股混杂着释然、感激和一丝难以言喻的失落涌上心头。
他伸出手,握住了她的手。
她的手不像记忆中那样带着少女的柔软,指腹有着长期握笔绘图留下的薄茧,温暖而有力。
“嗯。”他重重地点零头,握紧她的手,像是要弥补八年前那个失约的握手,“老同学,楚悦。以后……在京城,多关照。”
两人相视一笑。
阳光透过百叶窗,落在他们交握的手上,温暖而明亮。
横亘在两人之间八年的那场雨,似乎在这一刻,终于停了。
只是,雨过之后,是就此晴,还是会有新的故事在湿润的土壤里悄然滋生?
季逸卿看着楚悦重新坐回办公桌后,神情专注地开始调取他的公寓设计图,那副专业、冷静、独立的模样,与他记忆中的少女重叠又分离。
他心里清楚,有些东西,不一样了。
而这一次,他不想再因为自己的粗心或迟钝,留下任何新的遗憾。
……
季逸卿觉得自己解决了一件大事,心头那块堵了几的石头总算落霖。
和楚悦开了,道了歉,也得到了谅解,虽然关系定位在了“老同学”上,但总比之前那种客气到令人窒息的疏离要好得多。
他心情颇好地驱车前往INo的新排练室——一处由余周亲自敲定、目前正在由楚悦团队同步进行声学设计和装修指导的工业风空间。
虽然还不能正式使用,但基本的乐器和设备已经到位,可以作为临时的集合点。
他吹着口哨推开门,发现凌晨、余周和周辛屿都已经到了。
凌晨正坐在角落的高脚凳上,低头调试着她的电子合成器,侧脸在昏暗的工业灯光下显得有些冷峻。余周则站在吧台边磨咖啡豆,动作优雅,香气渐渐弥漫开来。周辛屿窝在唯一一张还算舒适的旧沙发里,刷着手机,眉头微蹙,似乎在处理什么工作消息。
“哟,都来了!”季逸卿笑嘻嘻地打招呼,声音洪亮,打破了室内的宁静,“跟你们个好消息,哥们儿我心头大石落地了!”
三饶目光同时聚焦到他身上。
余周停下磨豆的动作,挑了挑眉,温声问道:“什么大石?你终于想起来上次演出忘词的那段提琴solo该怎么补了?”
“去你的!”季逸卿笑骂一句,走到余周旁边,自顾自地倒了杯水,咕咚咕咚喝了大半杯,才一抹嘴,带着几分得意道:“是楚设计师!就负责咱们这里的设计师,还记得吧?哈,你们绝对猜不到,她就是我们临川那个朋友楚悦!”
这个消息果然让余周和周辛屿露出了惊讶的神色。连凌晨也从她的合成器上抬起头,投来询问的目光。
“这么巧?”周辛屿放下手机,坐直了身体,饶有兴致地问,“然后呢?你们相认了?叙旧了?”
“何止是相认!”季逸卿一拍大腿,开始绘声绘色地讲述他如何“明察秋毫”地提起当年约定,如何“真诚坦率”地道歉,最终两人如何“冰释前嫌”,“握手言和”,成功将关系修复到了“老同学”的坚实基础上。
他讲得眉飞色舞,自觉处理得堪称情商满分模板。
然而,他预想中的赞扬和好奇并没有出现。
排练室里陷入了一种微妙的沉默。
余周端起刚刚煮好的咖啡,慢条斯理地吹了吹气,镜片后的眼神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玩味?
周辛屿眨了眨眼,表情有些复杂,欲言又止,最终化作一个含义不明的微笑,轻轻“哦”了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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