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机在傍晚时分降落在沿海城市的国际机场。舱门打开,湿热的海风混着航空燃油的味道扑面而来,与清贫县干爽清冽的山风截然不同。唐建科解开衬衫最上面的扣子,深吸了一口这粘稠的空气,感觉胸腔里的沉闷感并未减轻多少。
吴明跟在身后,提着简单的行李,脸色也带着长途飞行后的疲惫。这次行程仓促,从决定再赴沿海到坐上飞机,不到二十四时。山水集团董事长王瀚宇同意再次会面,但时间只给了明上午两个时,地点就在他集团总部的私人茶室。这意味着,没有客套寒暄的余地,必须直奔主题,而且是在一个更加私密、也意味着更加考验定力和智慧的环境里。
“书记,直接去酒店吗?”坐进接机的商务车,吴明问。
唐建科看着窗外流光溢彩、仿佛永不停歇的城市夜景,摇了摇头:“去江边走走。”
司机有些诧异地从后视镜看了一眼这位气质与繁华都市格格不入的乘客,但还是依言将车开往临江的景观大道。
夜晚的江风带着水汽,吹散了白日的燥热。江对岸是璀璨夺目的摩楼群,霓虹勾勒出财富与权力的轮廓。唐建科和吴明沿着江边步道慢慢走着,与周围步履匆匆、衣着光鲜的红男绿女擦肩而过。
“明,你看这江对面的楼,”唐建科停下脚步,望着那片光海,“一栋楼里创造的Gdp,可能就抵得上我们大半个清贫县。他们坐在这里,喝着咖啡,敲敲键盘,谈着几亿几十亿的生意。而我们,要翻山越岭,要磨破嘴皮,要冒着各种风险,才能请动他们中的一家,去看一眼我们那里的穷山沟。”
吴明沉默了一下,低声道:“书记,咱们有咱们的好。绿水青山,是无价的。”
“是啊,是无价的。”唐建科叹了口气,“但要把这‘无价’变成老百姓口袋里实实在在的票子,变成县财政账上能够修路架桥、办学治病的收入,就需要他们手里的‘有价’资本。这就是现实,很残酷,但必须面对。”
他转过身,看着吴明,目光在江面灯火的映照下显得格外深邃:“明的谈话,可能是我们最后的机会。王瀚宇这种人,时间金贵,耐心有限。上次是公对公,在会议室,还有些场面话。这次在他茶室,是半公半私。客气,但更直接。我们必须让他看到,投资清贫,不仅仅是投资一片山水,更是投资一种趋势,一种未来,投资他王瀚宇商业版图里独一无二、并且能够带来长远声誉和回报的项目。”
“可是书记,那些谣言……”吴明担忧道。
“谣言不足惧。”唐建科摆摆手,“王瀚宇上次提出来,明他听到了,也在意。但我们用绿源项目的落地和周书记的支持,暂时稳住了他。这次,他要看的,恐怕不只是文件和支持,更要看人。”
“看人?”
“对,看我这个县委书记,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是急功近利、为了政绩不择手段的官僚,还是真有情怀、有定力、有能力把事情做成、把企业护住的地方主官。”唐建科笑了笑,笑容里有些自嘲,也有些决绝,“所以,明我们不谈太多虚的。就谈困难,谈风险,也谈我们怎么解决这些困难和风险。坦诚,比任何华丽的ppt都更有力量。”
第二上午九点五十分,唐建科和吴明准时出现在山水集团大厦顶层的专用电梯口。一位穿着中式旗袍、气质温婉的女助理早已等候,微笑着将他们引向走廊深处一扇厚重的实木门。
门内别有洞。是一间宽敞静谧的茶室,装修是极简的中式风格,大幅的落地窗外是浩瀚的城市际线和更远处的海平面。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沉香和茶香。王瀚宇独自坐在一张宽大的茶台后面,正在慢条斯理地烫洗茶具。他今穿了一件质地柔软的亚麻中式上衣,少了些商界巨子的锋锐,多了几分闲适与沉静。
“唐书记,守时。”王瀚宇没有起身,只是抬手做了个“请坐”的手势,目光在唐建科脸上停留了一瞬,似乎想从他略带疲惫但眼神清亮的脸上读出些什么。
“王董雅兴。”唐建科在他对面坐下,吴明则坐在稍侧后的位置。女助理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带上了门。
没有寒暄,王瀚宇将一杯澄澈金黄、香气氤氲的茶汤推到唐建科面前:“朋友送的正岩肉桂,尝尝。”
唐建科道了声谢,端起品茗杯,先观其色,再闻其香,然后分三口缓缓饮下。茶汤醇厚,岩韵明显,回味甘爽。“好茶。”他放下杯子,由衷赞道。
“茶如人,需品。”王瀚宇自己也喝了一口,放下杯子,目光平和地看向唐建科,“唐书记百忙之中再次飞来,想必不只是为了品我这杯茶。”
“王董快人快语。”唐建科坐直了身体,迎上对方的目光,“那我就直了。上次会谈,王董和李总的顾虑,我回去后想了很久。那些谣言,那些所谓投资环境的不确定性,是横在我们合作面前最大的障碍。我今来,就是想当面,以茶代酒,向王董交个底,也讨个实底。”
“哦?怎么个交底法?”王瀚宇神色不变,又斟了一轮茶。
“清贫县很穷,历史欠账多,基层情况复杂,存在利益固化的藩篱,甚至存在与黑恶势力勾连的腐败土壤。”唐建科一字一句,得清晰而坦荡,“这不是秘密,我也不想美化。我上任这大半年,做的事,概括起来就两件:一是‘破’,破除这些阻碍发展的旧势力、旧格局。从打掉王老五团伙,到彻查胡伟,再到现在对昌盛建材和刘金龙的调查,都是在‘破’。这个过程,肯定得罪人,肯定有阻力,也肯定会有人散布谣言,制造混乱,想把我搞臭,把水搅浑,让想来投资的企业望而却步。”
王瀚宇静静听着,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温润的紫砂杯沿。
“二是‘立’。”唐建科继续道,语气变得坚定有力,“立规矩,立产业,立人心。我们确立‘生态立县、绿色崛起’的路子,不是拍脑袋,是看清贫县的唯一出路。引进绿源,规划云雾山旅游,公开选拔专业干部,都是在‘立’。我们要立的,是一个法治、公平、透明、高效的营商环境,一个能让企业安心投资、放心发展的环境!”
他稍微停顿,让自己的话沉淀一下,然后看着王瀚宇的眼睛:“王董,我承认,这个过程会有阵痛,会有反复,甚至可能会有更激烈的较量。但我想请问王董,您纵横商海几十年,见过的成功投资,有多少是在一切都四平八稳、毫无风险的情况下做出的?真正的机遇,往往就蕴藏在变革的阵痛和混乱的表象之下。投资清贫,投资云雾山,确实有风险。但最大的风险是什么?是我们县委县政府没有改革的决心,没有破除积弊的勇气,没有保护投资者的能力!恰恰相反,我们正在用最大的决心和行动,系统性、根本性地消除这些风险!”
茶室里安静下来,只有茶壶里开水轻微的沸腾声。窗外的浮云缓缓掠过际线。
王瀚宇终于再次开口,声音平稳:“唐书记的坦诚,我很欣赏。但商业决策,不能只靠决心和情怀。您的‘破’与‘立’,我姑且相信。但具体到云雾山项目,如果贵县内部,或者来自外部的干扰,影响到项目进度,比如土地无法按时交付,施工被阻挠,甚至运营后被找麻烦,您如何具体保障?山水集团的投资,是真金白银,是数以亿计。我们不能把希望完全寄托在地方主官个饶决心上,虽然这很重要。”
问题更加具体,也更加尖锐,直指最核心的信任与保障机制。
唐建科似乎早有准备,他侧身从吴明手里接过一个朴素的牛皮纸文件夹,推到王瀚宇面前。
“王董,这是我们县里正在起草,准备提交县人大审议的《清贫县优化营商环境条例(草案)》和《重点招商引资项目全生命周期服务保障办法》。里面明确规定了‘企业宁静日’制度、行政执法检查‘白名单’、涉企问题‘直通车’、县领导‘一对一’包联等具体措施。更重要的是,我们计划在云雾山项目协议中,设立一个由县政府、投资方和第三方专业机构共同组成的‘项目监督与风险共担委员会’,对项目推进中的重大问题和潜在风险,进行定期评估、预警和协调解决。投资方的合法权益,将通过具有法律效力的协议和具体的制度设计,得到最大程度的保障。”
王瀚宇翻开文件夹,里面是打印工整的条款草案,虽然还显粗糙,但框架清晰,指向明确。尤其是“共担委员会”的设想,让他眼神微动。这不再是空口承诺,而是试图建立一种制度化的保障和沟通机制。
“这只是草案,”唐建科补充道,“具体的条款,欢迎山水集团的法务和投资团队参与完善。我们的原则是,既要符合法律法规,也要切实保护投资者利益,更要确保项目顺利落地、健康运营。清贫县愿意用最大的诚意和创新的机制,来化解王董的顾虑。”
王瀚宇合上文件夹,没有立刻表态。他慢慢地喝着茶,目光投向窗外浩瀚的风景,似乎在权衡,在消化。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茶香袅袅。唐建科没有催促,也端起茶杯,慢慢品着。该的,该亮的,都已经摊在桌面上了。此刻,需要的是耐心,是对对方决策智慧的尊重。
良久,王瀚宇收回目光,重新看向唐建科,脸上露出一丝淡淡的、却比之前真切许多的笑意。
“唐书记,我很少见到像您这样的地方官员。”他缓缓道,“不回避矛盾,敢直面问题,有破釜沉舟的决心,也有构建制度的思考。您让我看到了,清贫县那看似不利的‘复杂局面’背后,可能正孕育着一种新的、更加牢固的合作基础和投资价值。”
他顿了顿,做出了决定:“这样吧。这两份草案,我留下仔细看看。另外,您刚才提到的‘共担委员会’设想,我觉得很有建设性。下周三,我会亲自带队,去清贫县,去云雾山看看。既是考察,也是就这个合作框架,进行更深入的探讨。您看如何?”
亲自带队!唐建科心中大石落地,一股热流涌上心头。他知道,这次艰难的破冰之旅,终于取得了关键性的突破。他端起茶杯,以茶代酒:“王董,清贫县和云雾山,扫榻以待!我们一定做好最充分的准备,迎接您的考察!”
两只茶杯轻轻碰在一起,发出清脆的声响。茶汤微漾,映照着窗外无垠的空,也映照着两人眼中某种达成共识的微光。
离开山水大厦,坐进车里,吴明忍不住用力挥了下拳头,低声道:“书记,成了!”
唐建科靠在后座上,长长舒了口气,疲惫感这才排山倒海般涌上来,但精神却异常振奋。“只是过邻一关。王瀚宇亲自来,规格更高,期望也更大,盯着的眼睛也会更多。真正的考验,在下周。通知家里,全面启动最高规格接待和安保预案。这一次,绝不容有失!”
他看着窗外飞速倒湍繁华街景,眼神锐利如刀。王瀚宇这块最难啃的骨头,终于有了松动的迹象。但接下来,如何确保考察万无一失,如何应对可能来自刘金龙那边更疯狂的反扑,才是真正的硬仗。
“去机场,”他对司机,“我们回家。该准备的,必须准备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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