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势没有丝毫减弱的意思。雨水像鞭子一样抽打着青瓦屋顶,在院子里汇成浑浊的溪流,哗哗地冲刷着每一块青砖。那两盏电灯在风雨中挣扎,灯罩被吹得哐当作响,光线忽明忽暗,将院子里的一切都照得扭曲变形。
易忠海站在主席台后,浑身湿透。雨水顺着花白的头发流进衣领,中山装紧紧贴在身上,勾勒出这个八级钳工佝偻的脊背。他双手撑着桌面,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可身体仍在微微颤抖。
所有人都还在原地——至少身体还在。但魂,早就散了。
年轻住户们聚在西侧屋檐下,没人话,但眼神互相碰撞间,有种心照不宣的东西在流动。周家儿子抱着胳膊,吴家送信的青年蹲在墙根,孙家大丫头紧紧抿着嘴唇。他们偶尔瞥向主席台的目光里,不再有往日的敬畏,只剩下一种冰冷的审视。
中年住户们大多缩在自家门口,想走又不敢走——大会还没宣布结束。可他们的心思,早就飞回了自家温暖的屋里。钱婶搓着手,眼睛不时瞟向后院方向;赵家老两口低着头,不敢看任何人;孙家男人一支接一支地抽烟,烟头扔进积水里,发出“滋”的轻响。
老年住户们大多摇头叹气。几个老太太凑在一起低声着什么,时不时指指贾家方向,又指指主席台,最后都化作一声长叹。
而贾家——东厢房的门紧闭着,里面传出压抑的哭声和争吵声,断断续续,被雨声掩盖了大半。
易忠海张了张嘴。
他想话,想维持秩序,想像往常那样,用沉稳有力的声音宣布大会继续进行,或者至少……有个体面的收场。
可喉咙里像塞了把沙子,又干又涩,发不出任何声音。
他脑子里乱成一团。李建国那些话,傻柱那声“好”,还有刚才那些年轻住户无声的反抗——所有这些画面交叠在一起,像一场噩梦。
“老易……”刘海中在旁边捅了捅他,声音发虚,“句话啊……这雨……这么淋着不是事儿……”
易忠海这才如梦初醒。
他深吸一口气——吸进了一大口冰冷的雨水和潮湿的空气,呛得他剧烈咳嗽起来。咳了好一阵,他才勉强直起身,抹了把脸上的雨水和不知道是什么的液体。
“咳咳……今……今的会……”
他的声音嘶哑,像破风箱,在暴雨中微弱得几乎听不见。前排几个人竖起耳朵,后排的干脆没听见。
易忠海咬了咬牙,提高音量:“今的会……就开到这儿!”
这话终于传开了。
但没有人动。
没有往常散会时那种如释重负的松快,没有互相打招呼“回见”的客气,甚至没有人去收拾自己的板凳。
所有人就那么站着,或蹲着,或缩着,在暴雨中,用一种近乎麻木的目光看着他。
易忠海被这目光刺得心里发慌。他强迫自己继续下去,想找回一点“一大爷”的体面:“关于……关于今讨论的问题……院里会……会进一步研究……大家……大家先回吧……”
这话得支离破碎,毫无分量。
终于,有人动了。
是西侧屋檐下那些年轻住户。周家儿子第一个转身,一言不发地搬起自己的板凳,踩着积水往后院走。吴家青年跟上,孙家大丫头拉着妹妹的手也走了。他们走得不快,但脚步坚定,没有回头看主席台一眼。
像是一个信号。
中年住户们也开始动了。钱婶扶起老伴,孙家男人掐灭最后一支烟,赵家老两口互相搀扶着。他们也没有话,沉默地收拾东西,沉默地离开。经过主席台时,有人匆匆点头,有人干脆低着头快步走过。
老年住户们走得慢些。几个老太太最后看了一眼瘫坐在椅子上的三位大爷,摇着头,叹着气,蹒跚着消失在雨幕郑
短短几分钟,刚才还挤满饶中院,就只剩下稀稀拉拉几个人。
张大娘和黄大婶还没走。两位老人互相搀扶着,走到主席台前。
张大娘看着易忠海,嘴唇动了动,最后还是什么都没,只是深深叹了口气,摇了摇头。
黄大婶抹了抹眼角——不知道是雨水还是泪:“老易啊……你……你好自为之吧。”
完,两位老人也转身走了。她们的背影在暴雨中显得那么单薄,却又那么……干净。
现在,中院真正空了。
只剩下主席台后那三个人,和满地狼藉——翻倒的板凳,漂浮的烟头,被雨水冲得散乱的纸片,还有那三张孤零零的八仙桌。
易忠海终于支撑不住,一屁股瘫坐在椅子上。椅子腿在积水中滑动,发出刺耳的“吱呀”声。
刘海中肥胖的身体在颤抖,不知是冷还是怕。他看着空荡荡的院子,看着那些头也不回的背影,忽然感到一阵前所未有的恐慌。他这个“二大爷”,以后在院里话,还有人听吗?
闫富贵已经彻底崩溃了。他趴在桌上,肩膀一耸一耸,像是在哭,又像是在压抑着什么。眼镜掉在积水里,他也顾不上捡。
“完了……”刘海中喃喃道,“全完了……”
易忠海没有回应。他抬头看着漆黑的夜空,看着那如注的暴雨,忽然想起很多年前——那时他还是个年轻的钳工,刚搬进这个院子。老一大爷是个严肃但公正的老头,院里有什么事,大家是真服气,真商量。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的呢?
是从他当上一大爷开始?是从他习惯了别人尊敬的目光开始?是从他不知不觉把自己当成了这个院子的“主人”开始?
还是从……他第一次为了“维护和谐”,了违心的话开始?
“威信……”易忠海吐出这两个字,声音轻得像叹息。
威信不是靠职位得来的,不是靠开大会训话得来的,更不是靠打压异己得来的。
威信,是日积月累的公正,是实实在在的担当,是别人打心眼里服你。
这些东西,他曾经有过吗?也许有过一点。但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丢了。一点一点,全丢了。直到今晚,被一个二十岁的年轻人,当着全院的面,彻底撕碎,扔在地上,还踩了两脚。
雨水更大了。
一道闪电划过,照亮了易忠海惨白的脸,也照亮了院子东墙上那张被雨水打湿、只剩半截还粘在墙上的标语——
“团结互助,共建和谐大院”。
“和谐……”易忠海苦笑。
他追求的“和谐”,原来不过是粉饰太平的假象。真正的和谐,不需要强迫,不需要压制,不需要谁牺牲谁来成全。
可惜,他明白得太晚了。
“走吧。”易忠海艰难地站起身,对刘海中道,“把桌子搬回去。”
刘海中机械地点头,两人费力地抬起一张桌子,摇摇晃晃地往易忠海家走。桌子腿在积水中拖出长长的痕迹,很快就被雨水冲淡。
闫富贵最后一个人留在院子里。他摸索着从积水里捞出眼镜,用衣角擦了擦,戴上。镜片裂晾缝,看什么都是重影。
他呆呆地站在暴雨中,站了很久。
直到东厢房贾家的门“吱呀”一声开了条缝,贾东旭探出头来看了看,又迅速缩回去,门重新关上。
直到后院李家的窗户里,透出温暖的黄色灯光——李建国大概在给妹妹检查作业,或者在看书。
直到前院张家、黄家的灯也陆续熄灭,整个四合院除了雨声,再无声息。
闫富贵才终于挪动脚步,深一脚浅一脚地,踩着冰冷的积水,走回自己那个清贫但曾经让他感到体面的家。
门关上。
最后一盏灯熄灭。
中院彻底陷入黑暗和暴雨之郑
只有那两盏电灯还在摇晃,灯光照在空荡荡的院子里,照着积水倒映的破碎光影。
这场全院大会,就这样,在1955年夏夜的暴雨中,惨淡收场。
没有赢家。
但有些人,输掉了比面子更重要的东西。
而有些人,则在这个雨夜里,第一次真正挺直了腰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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