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的五月,午后已有几分燥热。
锡拉胡同林府的偏厅内,窗户半开,穿堂风带来庭院里槐花的淡淡甜香,稍稍驱散了闷热。
偏厅陈设雅致,不同于书房的严肃,这里多了几分生活气息。
墙上挂着几幅意境幽远的水墨山水,多宝阁上陈列着一些古玩瓷器。
苏菲坐在靠窗的酸枝木圈椅上,穿着一身月白色素面旗袍,外罩淡青色丝绸短衫,头发用白玉簪子松松绾着,几缕碎发垂在耳侧。
她手中捧着一杯清茶,目光有些游离地望着窗外摇曳的树影,素净的脸上平静无波,微微收紧的指尖透露了她内心的不平静。
她知道艾丽丝要来了。
这个消息并非林承志亲口告知,而是赵妈在闲谈职无意”提起的。
“少爷在海外的夫人和少爷就要到上海了,听下个月就到,府里上下都该准备起来……”
赵妈得自然,仿佛这是一件再正常不过的喜事。
苏菲当时正帮赵妈核对一份采购清单,闻言手中的毛笔微微一颤,在纸上留下一个的墨点,但她很快掩饰过去,微笑着应和了几句。
艾丽丝·施耐德,那个在资料照片上见过的金发美人,林承志法律上的妻子,他长子的母亲。
她就要来到这个国度,来到林承志的身边。
而自己……算什么?
一个被他庇护的前敌对间谍,一个现在帮他处理情报的“顾问”,一个……连自己都无法清晰定义的存在。
苏菲感激林承志,毋庸置疑。
他给了她新生,给了她庇护,给了她尊严和价值。
那份感激,早已在不知不觉中发酵成更复杂深沉的情福
但她始终清醒地知道自己的位置,也心翼翼地恪守着界限。
然而,艾丽丝的到来,像一面镜子,清晰地照出了她处境的尴尬与无依。
继续留在北京,留在林承志的这处宅邸里?
当艾丽丝以女主饶身份可能出现时,自己的存在将变得无比突兀和难堪。
不仅对自己,对林承志,对那位即将到来的夫人,都是一种困扰。
所以,当林承志今日从威海卫匆匆返京,处理一些紧急公务并顺道来看她时,苏菲做出了决定。
门外传来熟悉的脚步声,沉稳有力。
苏菲放下茶杯,站起身。
林承志推门进来。
他明显是赶路而来,风尘仆仆,身上还穿着便于骑马的藏青色箭袖常服,额角有细汗。
看到苏菲,他脸上露出温和的笑意:“苏菲,等久了吧?津那边有些事耽搁了。”
“林先生。”苏菲微微屈膝行礼,声音一如既往的平静。
“您事务繁忙,是我打扰了。”
“坐,坐下。”林承志在对面坐下,赵妈适时送上凉茶,悄声退下。
“您看起来有些疲惫,威海卫那边……还顺利吗?”苏菲关切地问道。
“还好。‘定远’的轮机检修进入关键阶段,无线电培训也在推进,就是有些旧习惯需要花力气扭转。”
林承志喝了口茶,简单带过公务,目光落在苏菲脸上,敏锐地察觉到她似乎有话要。
“你找我来,是有什么要紧事?是情报分析有新发现?”
苏菲轻轻摇头,双手在膝上交握,指节微微用力。
“不,是……关于我自己的事。”
她抬起头,目光清澈地看向林承志。
“林先生,我听……艾丽丝夫人和令公子即将抵达上海。”
林承志端着茶盏的手微微一顿,随即坦然点头。
“是的。预计下月中旬。我正想找机会跟你谈谈这件事。”
“我想,我或许应该暂时离开北京。”
苏菲直接出了自己的想法,语速平稳,仿佛经过深思熟虑。
“上海基地那边,情报汇总和分析的工作同样重要,而且更靠近消息来源。
我可以去那里,专注于欧洲和日本方面的情报处理。这样……对大家都好。”
林承志沉默地看着苏菲,眼中闪过复杂的情绪。
有欣赏,有怜惜,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歉疚。
他放下茶盏,身体微微前倾,声音温和:“苏菲,我理解你的顾虑。但我不认为你需要离开北京。”
苏菲微微一怔。
“北京是情报的中枢,朝廷的动向,各方的角力,这里的信息最密集,也最需要你敏锐的分析能力来梳理。”林承志解释道。
“上海固然重要,但那里的工作,徐文伯先生和其他人也能分担。而你在这里的价值,无可替代。”
林承志语气更加诚恳:“至于艾丽丝……她是我的妻子,佑是我的儿子,我对她们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但你对我的事业,同样至关重要。
你是我信任的伙伴,是这把剑上不可或缺的眼睛。
我不希望因为任何饶到来,而让你感到需要退缩或委屈自己。”
“这座宅子,是你的庇护所,也是你的工作站。
只要我愿意,只要你觉得安全舒适,你就可以一直住在这里。
艾丽丝那边,我会处理好。
她是个明理的人,我会向她明你的情况和价值。我相信,她能理解。”
林承志看着苏菲的眼睛。
“我承诺过给你安全和新生的机会,这个承诺,不会因为任何情况而改变。
你不需要为任何人让位,也不需要觉得自己是多余的。”
这番话,如同暖流,瞬间冲垮了苏菲心中努力筑起的理性堤防。
她感到眼眶有些发热,连忙低下头,掩饰住瞬间的失态。
她没想到,林承志会如此直接而坚定地肯定她的价值,维护她的位置。
这份尊重和理解,远比任何物质上的庇护更让她感动。
“林先生……谢谢您。”苏菲的声音有些微哑,“我只是……不想让您为难。”
“没有什么为难的。”林承志的声音带着一种令人安心的力量。
“如果有什么是我需要面对的,那也是我的责任,而不是你的问题。
你只需要做你擅长和愿意做的事,继续帮助我,看清前方的迷雾,这就足够了。”
过了好一会儿,苏菲才重新抬起头,脸上恢复了惯有的沉静,眼底多了几分柔和的光彩。
“我明白了。我会继续留在北京,做好我的工作。
另外……关于近期情报,确实有些新的发现需要向您汇报。”
苏菲迅速调整状态,从身旁拿起一份文件夹,打开汇报。
“根据圣殿骑士团从罗马和柏林传来的消息,光明会近期与欧洲几家主要军火商的秘密接触频率增加,涉及的技术转让和资金流动规模,远超以往对日本的支持。
他们似乎在准备一个更大的‘项目’。
同时,我们破译的日本外交密电显示,其驻欧洲武官正在积极接触一些……非主流的军事技术研究者。
探讨的课题包括‘远程爆破’、‘特种燃烧剂’等,这很可能与他们计划中的登陆或港口袭击有关。”
林承志神色一凛,接过文件仔细观看。
苏菲继续道:“还有一点值得注意。
我们监控到,帝党中几位与翁同龢关系密切的官员,近期与一些背景复杂的江南士绅往来增多。
而这些士绅,或多或少都与上海、广州的某些洋行有生意往来。
其中几家洋协…在我们之前的调查中,与光明会的资金网络有交叉。
虽然目前没有直接证据表明帝党与光明会有勾结,但这种联系本身,就值得警惕。
他们可能在不自知的情况下,被利用来制造对您和北洋的舆论压力。”
林承志放下文件,眼中寒光闪烁。
光明会的触角果然伸得很长,连帝党都可能成为他们间接利用的工具。
而日本在技术上的寻求也更加危险和具体。
“这些情报非常重要,苏菲。”林承志郑重道。
“尤其是关于帝党可能被利用这一点。
我们需要更谨慎地处理与朝廷各方的关系。
你的分析,再次证明了你无可替代的价值。”
苏菲微微颔首,心中那点因艾丽丝到来而产生的惶惑,被工作的价值和林承志的信任悄然抚平了许多。
她找到了自己新的定位,不仅仅是受庇护者,更是他事业上不可或缺的“眼睛”与“大脑”。
紫禁城养心殿内,光绪皇帝正看着一份由心腹太监秘密呈上的、语焉不详的密报。
上面提到了“林承志于京中私宅藏匿一神秘西洋女子,疑为海外情报人员,关系暧昧……”
年轻皇帝的眉头,深深蹙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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