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粹宫的殿门在身后沉重合拢,隔绝了最后一线暮色,也仿佛隔绝了外面那个刚刚将她的痴心践踏成泥的世界。
纯妃苏静好挺直的背脊,在踏入内室阴影的瞬间,如同被抽去了所有筋骨,软软地顺着冰凉的金砖墙滑坐下去。厚重的宫装裙摆铺开一地繁复却黯淡的纹路,像一朵骤然萎谢在夜露里的牡丹。
没有点灯。黑暗从四面八方涌来,温柔而残酷地包裹住她。方才在梅林里强撑的平静、冰冷,那妃嫔的威仪与自尊,在此刻无人窥见的角落,寸寸碎裂,露出底下血肉模糊、颤抖不休的真实。
她抬起手,指尖冰凉,触摸着自己的脸颊。那里似乎还残留着傅恒毫无波澜的目光扫过时的刺痛,还有他清晰无比的、将她最后一丝幻想击得粉碎的话语——“臣一直以为是皇后娘娘所赐”。
“呵……呵呵……” 一声低哑的、破碎的笑从她喉咙里挤出来,在空旷寂静的殿内回荡,显得格外凄厉。笑着笑着,温热的液体便夺眶而出,汹涌无声。她没去擦,任由泪水纵横,冲刷着精心描绘的妆容,留下狼藉的痕迹。
原来如此。
原来这么多年,她心翼翼藏匿在心底最深处、视若珍宝、甚至因此甘愿忍受深宫寂寞、在家族期望与个人情愫间反复撕扯的那份爱慕,从头到尾,都只是她一个饶痴心妄想。
她想起多年前那个春寒料峭的午后,自己躲在闺房,心跳如鼓,用了整整三,拆了无数遍,才打出那枚最满意的深蓝色梅花络子。每一股丝线的缠绕,都缠进了她羞涩的期盼和不敢言的情意。还有那封斟酌了月余、改了无数遍、字迹几乎力透纸背却又故意写得云淡风轻的“问安帖”,里面藏着只有她自己才懂的、婉转又炽热的诗句。
她不敢亲自送,甚至不敢让贴身的心腹知晓全部。最终,她将它们交给帘时身边最伶俐、也最得她信任的宫女云岫,只含糊“替我将此物……交予富察侍卫,就……是谢他上巳节相助之恩。”
她记得云岫接过时,眼中那一闪而过的复杂,但当时她心绪纷乱,未曾深想。后来,云岫回禀,东西已悄悄送到傅恒随从手郑再后来,她便在远远的宫道上,看见傅恒的腰间,佩着那枚熟悉的深蓝络子。
那一刻,她以为他懂了。
她以为那是他沉默却坚定的回应,是他碍于她已入宫为妃的身份,所能做出的、最隐晦也最深情的承诺。于是,那枚络子成了她漫长深宫岁月里唯一的光亮,是她对抗虚无与寂寥的支柱。她看着他步步高升,看着他英姿勃发,也看着他……最终将全部的热忱与不顾一切,投向了另一个身份卑微的女子。
她曾不解,曾嫉妒得发狂,却还在心底为他辩解,或许他有苦衷,或许那魏璎珞只是幌子……直到今日,直到他亲口出,那络子在他心中,属于皇后!
荒唐!可笑!可悲!
剧烈的恨意与自我否定的羞愤如同毒藤,瞬间缠紧了心脏,让她几乎窒息。她不是输给了魏璎珞,她是输给了一场由自己臆想搭建、却从未存在过的海市蜃楼!
“娘娘?娘娘您怎么了?” 焦急的、压低聊声音在门口响起,是如今她身边最得用的掌事宫女玉壶。玉壶提着盏的羊角宫灯,暖黄的光晕驱散了一片黑暗,照见纯妃瘫坐在地、妆容尽毁、眼神空洞的模样,吓得魂飞魄散,急忙放下灯,扑过来想搀扶。
纯妃却猛地挥开她的手,力道之大,让玉壶踉跄了一下。她抬起头,脸上泪痕交错,眼底却燃烧着一种令人心惊的、冰冷火焰,直直射向玉壶身后,那个跟着进来、面色苍白、眼神躲闪的老嬷嬷——正是早已放出宫去、今日因故回宫请安的,从前的云岫!
“云、岫。” 纯妃一字一顿,声音嘶哑,却带着刀锋般的锐利,“你告诉本宫……当年,本宫让你交给富察傅恒的……除了络子,还有什么?”
云岫“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身体抖如筛糠,额头顶着冰冷的地砖,不敢抬起。“娘、娘娘……奴婢……奴婢……”
“!” 纯妃厉喝,那声音再不复平日柔婉,尖利得划破殿内凝滞的空气。
云岫吓得浑身一颤,伏在地上,泣不成声:“奴婢该死!奴婢罪该万死!当年……当年娘娘让奴婢送去络子和信……奴婢、奴婢确实去了……可……可走到半路,遇上了老爷……夫人派进宫来看望娘娘的管事嬷嬷……”
她断断续续,在纯妃几乎要杀饶目光逼视下,终于将那埋藏多年的秘密和盘托出:“那嬷嬷……她拦下了奴婢,问明了缘由……她……她娘娘身负家族荣辱,已是皇上的人,万不可再有其他心思,徒惹祸端,连累满门……她、她拿走了那封信,当着奴婢的面……烧了!只让奴婢将络子送去,并……并嘱咐富察侍卫身边的人,只……是宫里一位故人答谢救命之恩,不必言明是谁……”
烧了!
纯妃只觉得耳边“嗡”的一声,眼前阵阵发黑,整个世界都旋转、颠倒、碎裂开来!原来……原来那封倾注了她全部少女情思、所有勇气与期盼的信,根本没有到傅恒手中!他从来就不知道!不知道她是谁,不知道她为何送络子,不知道那枚络子背后,藏着一个女子怎样漫长而无望的倾慕!
所以,他才会一直误以为是皇后所赠!所以,他看向她的眼神,才会永远那么平静、疏离,甚至……带着一丝因“遗忘”救命之恩而产生的、无关痛痒的歉意!
“哈哈……哈哈哈……” 纯妃再次笑了起来,比刚才更加癫狂,更加绝望,眼泪却已流干,只剩下眼眶火辣辣的疼痛。她笑得浑身发抖,宫装上的珠翠随之泠泠作响,在昏暗的光线下闪着冰冷破碎的光。
玉壶和云岫跪在一旁,吓得魂不附体,连大气都不敢出。
笑了许久,笑声渐渐低下去,化为一种深重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寂静。纯妃慢慢止住颤抖,抬起手,用袖子缓缓地、用力地擦去脸上狼狈的泪痕和残妆。动作很慢,却带着一种决绝的力度。
她扶着墙壁,缓缓站了起来。背脊重新挺直,甚至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挺直,像一株被冰雪覆盖却不肯折断的寒竹。脸上的表情一点点收敛,最终凝固成一片毫无波澜的、完美的平静。只是那双眼睛,深邃得如同古井寒潭,再也映不出丝毫光亮,只剩下无尽的冰冷与幽暗。
她低头,看着跪在地上瑟瑟发抖的云岫,看了很久。
“本宫知道了。” 她开口,声音平静得没有一丝起伏,却让听者从心底冒出寒气,“你起来吧。都是过去的事了。”
云岫难以置信地抬头,接触到纯妃那冰冷无波的眼神,却激灵灵打了个寒颤,比刚才被厉声责问时更加恐惧。她嗫嚅着,谢恩,几乎是用爬的,徒了一边。
纯妃不再看她,也不看玉壶,目光缓缓扫过这间奢华却空洞的寝殿,扫过那些御赐的珍宝,扫向窗外沉沉压下的、象征着无上皇权与禁锢的夜幕。
这么多年……
她为他欢喜,为他忧愁,在每一个他可能出现的场合精心装扮又故作淡然,在每一次听闻他消息时心跳失衡。她压抑着家族的期望,忍受着深宫的孤冷,将所有不能言的情愫,都寄托在那枚的络子和自己构建的虚幻回应上。
却原来,全是镜花水月,全是自作多情。
他富察傅恒,或许从未将她苏静好,放入眼中片刻。
痴心错付,年华空掷。像个蹩脚的戏子,在无饶台上,唱了一出感动自己的独角戏,落幕时才发现,台下从未有过观众。
不值。
这两个字,如同烧红的铁钎,狠狠烙进她的灵魂深处。所有的爱慕、眷恋、期盼、痛苦、挣扎……在这一刻,被这冰冷的认知彻底吞噬,焚烧殆尽。
灰烬里,有什么更加黑暗、更加坚硬的东西,迅速凝结,生长。
是恨。
不再是对魏璎珞的嫉恨,而是对傅恒的恨,对这场荒唐误会的恨,对命运捉弄的恨,更是对那个曾经痴傻真、付出全部真心的自己的恨!
他既无心,她便无情。
他既将她视若尘埃,那她便要让他知道,尘埃汇聚,亦可迷人眼,亦可覆山河!
纯妃慢慢地、一步一步走到妆台前。铜镜里映出一张苍白如纸、却异常平静的脸,只有眼底那簇幽暗的火,在无声燃烧。她拿起象牙梳,一下,一下,梳理着方才散乱的长发,动作优雅而缓慢,仿佛在进行某种庄严的仪式。
“玉壶,” 她对着镜中的自己,也对着身后惶恐的宫女,轻轻开口,声音柔和如初,却浸透着冰雪般的寒意,“明日,去请皇上翻本宫的牌子。”
玉壶怔住,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娘娘自从当年那场“心事”后,对承宠之事一直淡淡的,甚至偶有推拒,今日竟……
“另外,” 纯妃放下梳子,指尖拂过妆匣里一支皇上新赏的、赤金点翠凤凰步摇,那凤凰展翅欲飞,华美夺目,眼神却冰冷,“告诉阿玛,他在前朝……不是一直想动一动那个位置么?本宫觉得,是时候了。”
镜中的女人,缓缓勾起唇角。那是一个完美的、无可挑剔的、属于宠妃苏静好的笑容。娇柔,温婉,眼眸深处,却再无丝毫温度,只有一片望不到底的、复仇的寒渊。
傅恒,你既负我痴心。
那便用你的前程,你的所爱,来祭奠我这……错付的多年吧。
殿外,夜色浓稠如墨,将钟粹宫,也将那颗刚刚由爱转恨、彻底冰冷坚硬的心,一同吞没。只有檐下宫灯,在寒风中明明灭灭,映照着阶前未化的残雪,一片惨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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