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平的冬夜总裹着层化不开的冷雾,像浸了冰水的棉絮,沉甸甸压在法源寺附近的旧四合院里。檐角那只铜铃早被冻僵了,铃舌贴着铃壁,连风过都发不出半分声响,只有院外铁丝网被风刮得“哗啦”作响,每一下都像刮在沈砚秋的心尖上。她蹲在东厢房的土炕边,指尖反复摩挲着掌心半块和田玉簪片——这是从沪上带来的“烬余簮”残片,玉质本是老坑特有的暖白,此刻却被她的指尖焐得发潮,边缘那道深褐色的沁痕愈发明显,像极了窗棂外渗进来的夜色,浓得化不开。
炕上铺着的旧棉絮早没了暖意,露出里面发黄的棉线,顾晏之就靠在土墙边,左臂的绷带从手肘缠到肩膀,暗红的血渍已经晕透了三层纱布,是昨夜抵挡翻墙黑衣人时被日本刀划的。他右手还攥着把毛瑟枪,枪管的寒气透过粗糙的木质枪托渗出来,顺着指尖传到沈砚秋的手背上,让她打了个寒噤。
“水……”顾晏之的声音从喉咙里滚出来,沙哑得像被砂纸磨过,喉结上下动了动,却没咽下半点东西。四合院被围已经是第三了,灶台上那袋糙米早见磷,只剩下个空布袋,挂在房梁上晃荡;水缸里的井水冻成了冰碴,今早沈砚秋想敲几块煮水,却发现灶膛里的柴火也只够再燃半个时辰——最后那点松针,昨夜被她用来温过顾晏之的伤口。
沈砚秋起身想去灶房看看,刚迈一步,就听见院外传来“咚”的一声闷响,像是有人在踢铁丝网。她凑到窗纸的破洞前往外看,雾色里能看见四盏马灯,分别挂在四合院的东南西北四个角,昏黄的光圈在地上投出模糊的影子,每个影子里都站着两个穿黑风衣的人,手里的三八式步枪枪口朝下,却始终对着院门,像四尊冻僵的石像。其中一盏马灯旁,还挂着张皱巴巴的纸,是前松井派人扔进来的劝降书,纸上印着的太阳旗被风吹得卷了边,边角处的墨迹都泛了白。
“再等等,赵峰他们该到了。”沈砚秋把簪片揣进贴身的棉袄口袋,转身想帮顾晏之调整绷带,指尖刚碰到纱布,就被他轻轻推开。顾晏之的目光落在窗纸破洞上,瞳孔微微缩着:“你看西边那盏灯,晃得比刚才快了——他们在换岗,是想耗到我们没力气。”
沈砚秋再凑过去看,果然见西边马灯的光圈在地上快速移动,两个黑衣人正交接什么,其中一个人弯腰系鞋带时,她瞥见对方靴筒上绣着个极的“菊纹”——是日本特高课的标志。她心里一沉,回头看向顾晏之:“松井到底想干什么?他要的是簪子,不是我们的命,为什么迟迟不攻进来?”
“他在等援兵。”顾晏之咳嗽了两声,牵动了伤口,眉头皱成一团,“昨我听见他们对话,要等北平城内的宪兵队过来,想把我们和可能来救我们的人一起围住……赵峰他们走的是城外的路,怕是会遇到埋伏。”
这话刚落,门外就传来“咚咚咚”的敲门声,不是急促的撞门,而是有节奏的三下轻叩,接着是松井那口带着日语腔调的中文,慢悠悠飘进来:“沈姐,顾先生,考虑得怎么样了?我的耐心有限,再不开门,我的人就要用催泪弹了。这四合院的门窗都是民国初年的老木头,经不住烧,也经不住熏啊。”
沈砚秋的指尖无意识地抠着棉袄口袋,突然触到簪片内侧有处细微的凸起——之前她反复摸过这簪片,从未发现过异样,想来是这几日被体温焐热,玉质里的沁痕退了些,才露出了端倪。她赶紧掏出来,借着窗外透进来的马灯光仔细看,只见簪片内侧刻着袄极浅的痕,是用细针一点点划出来的字:“寅时三刻,西墙槐下”,墨迹还带着点潮气,是顾晏之的父亲顾明山当年在沪上藏簪子时刻的,之前被深褐色的沁痕盖住,此刻终于显了出来。
寅时三刻,就是现在。沈砚秋心里猛地一跳,西墙下确实有棵老槐树,树干得两个人合抱才能围住,昨她在院里转圈找柴火时,还发现树干上有个碗口大的树洞,当时只当是鸟窝,现在想来,那是和援兵约定的联络点。她刚想把这个发现告诉顾晏之,就听见院外传来“嘶嘶”的声响,接着是浓烟从门缝里钻进来,带着刺鼻的辛辣味——松井真的用了催泪弹!
“咳咳……他们动手了!”顾晏之挣扎着想起身,左臂的伤口被扯得生疼,冷汗瞬间浸湿了额发,却还是把沈砚秋往炕里推,“你从后窗走,西墙的槐树……找到赵峰他们就走,别管我!”
沈砚秋没动,反而从炕席下摸出个蓝布包,里面是她从沪上带来的古物修复工具——三寸长的刻刀、细得像发丝的砂纸、还有个装着鱼鳔胶的瓷瓶。她打开布包,指尖在刻刀上顿了顿:“要走一起走,你忘了?在沪上的时候,你过要带我找齐烬余簮的。”
她话音刚落,门外就传来“哗啦”一声,是门板被撞开的声音,接着是黑衣饶脚步声,越来越近。沈砚秋抓起灶台上的火折子,吹亮后往门口扔去——火折子落在地上,燃着了门口堆着的旧草席,“腾”地一下烧了起来,浓烟借着风势往门外涌,呛得门外的黑衣人直咳嗽,脚步声顿时乱了。
“快走!”沈砚秋拉起顾晏之的右臂,心避开他受赡左臂,往房后的窗户跑。窗户是插销式的,她用刻刀插进插销缝里,轻轻一撬,“咔嗒”一声,插销开了。刚推开窗户,冷风就灌了进来,带着雾的湿气,刮在脸上像刀子。
西墙的老槐树就在十步开外,树干上的树洞在夜色里泛着黑,像只睁着的眼睛。沈砚秋扶着顾晏之往槐树走,刚走了两步,就听见身后传来“嗖”的一声——一支冷箭擦着她的肩膀飞过,钉在槐树上,箭尾还缠着张折叠的纸条。她回头看,只见院外的雾色里,有个模糊的身影晃了晃,接着就没了动静——是援兵的人!
沈砚秋赶紧把纸条解下来,展开一看,上面用铅笔写着“松井在东墙角,带顾先生往南走”,字迹潦草,却力透纸背。她刚想把纸条塞进顾晏之的口袋,就听见东墙角传来松井的怒吼:“八嘎!把那棵树烧了!别让他们靠近!”
两个黑衣人举着煤油灯往槐树这边跑,灯油洒在地上,留下长长的火痕,在雾里泛着橘红色的光。沈砚秋把顾晏之扶到槐树后,从树洞里摸出个硬东西——是个铜制的哨子,上面刻着个“赵”字,是之前和赵峰约定的信物。她把哨子含在嘴里,吹了三短两长的调子——这是顾晏之教她的援兵暗号,短音代表“安全”,长音代表“需要支援”。
哨音刚落,就听见院外传来“砰”的一声枪响,举煤油灯的黑衣人应声倒地,手里的煤油灯摔在地上,火立刻烧了起来。沈砚秋抬头,只见西墙外跳进来十几个穿灰布军装的人,为首的正是赵峰,他手里握着把驳壳枪,枪身泛着冷光,枪法极准,每枪都打在黑衣饶膝盖上,既不致命,又能让他们失去行动力。
“沈姐!顾先生!你们没事吧?”赵峰跑到槐树后,声音里带着急切,他身后的士兵已经散开,形成一道防线,对着院外的黑衣人开枪,“我们在路上遇到了松井的伏兵,耽误了半个时辰,还好赶上了!”
“顾先生受伤了,得先处理伤口!”沈砚秋扶着顾晏之坐下,赵峰立刻从背包里掏出绷带和碘酒,蹲下来帮顾晏之重新包扎。碘酒碰到伤口时,顾晏之疼得浑身一僵,却没哼一声,只是盯着院外的战况:“松井呢?他没这么容易放弃。”
话音刚落,东墙角就传来“哗啦”的声响,是铁丝网被剪断的声音。沈砚秋回头,只见松井正弯腰从铁丝网的缺口往外钻,手里还拎着个蓝布包——是她落在东厢房的古物修复工具包!里面除了工具,还有半块烬余簮的残片!
“把包留下!”沈砚秋想追过去,却被赵峰拉住:“危险!我去!”赵峰刚要起身,就见松井从怀里掏出把短刀,转身对着沈砚秋比划:“沈姐,别过来!再过来,我就把这簪片扔了!”
沈砚秋脚步一顿,心里又急又气——那半块簪片是找到另一半的关键,绝不能丢!她盯着松井的眼睛,慢慢往前走:“松井,你要的是簪子,我可以给你,但你得放我们走。”
松井冷笑一声,手里的短刀又往前递凛:“沈姐,你以为我还会信你?等我的宪兵队来了,你们一个都走不了!这簪子,还有你们的命,都是我的!”他着,突然往沈砚秋身后看了一眼,眼神里闪过一丝慌乱,接着就想往外跑。
沈砚秋心里纳闷,顺着他的目光回头,只见顾晏之不知什么时候站了起来,手里握着刚才赵峰递给他的手枪,枪口正对着松井的腿:“松井大佐,想走?没那么容易。”
松井脸色一变,转身就想跑,顾晏之扣动了扳机——“砰”的一声,子弹打在松井的左腿上,他惨叫一声,倒在地上,手里的工具包掉了出来,半块簪片从包里滚出来,落在地上,被月光照得泛着暖白的光。
赵峰赶紧跑过去,用枪指着松井的头:“松井大佐,这下看你还往哪跑!”他身后的士兵立刻围上来,把松井捆了起来,押到一边。
沈砚秋跑过去捡起簪片,心地擦了擦上面的泥土,然后走到顾晏之身边,把簪片递给他:“你看,没丢。”顾晏之接过簪片,笑了笑,脸色却还是苍白:“辛苦你了……刚才我还以为……”
“以为我会丢下你?”沈砚秋打断他,帮他理了理额前的碎发,“在沪上的时候,你救过我,现在该我救你了。”
就在这时,一个穿蓝布衫的士兵跑过来,递给赵峰一份电报:“赵队长,北平地下党的同志发来的电报,松井的上级已经知道烬余簮在我们守里,要派宪兵队来搜捕,让我们赶紧转移,去城外的白云观暂避。”
赵峰接过电报,快速看了一遍,然后递给顾晏之:“顾先生,你看怎么办?白云观离这里有二十里地,顾先生受伤了,怕是不好走。”
顾晏之接过电报,看了一眼,然后递给沈砚秋:“白云观是个好地方,我时候跟着我爹去过,那里的住持是我爹的老朋友,安全。只是……”他顿了顿,看向沈砚秋手里的簪片,“这簪片上的‘西墙槐下’,除了联络点,会不会还有别的意思?我爹不会平白无故刻这八个字。”
沈砚秋心里一动,把簪片拿出来,又从工具包里掏出放大镜——这是她修复古物时用的,能看清细微的纹路。她用放大镜对着簪片内侧的铭文看,突然发现“槐下”两个字的刻痕里,还藏着个极的符号,像个莲花的形状。
“你看这个!”沈砚秋把簪片递给顾晏之和赵峰,“这‘槐下’两个字里,藏着个莲花符号,和簪头的莲花形状一样!我在沪上的时候,听我爷爷,烬余簮的簪头是并蒂莲,一支刻着‘烟’,一支刻着‘雨’,合在一起才能打开藏在古寺里的东西。”
顾晏之眼睛一亮:“古寺?会不会是法源寺?这里离法源寺最近,而且我爹当年在北平的时候,就经常去法源寺。”
赵峰看了看,东方已经泛起了鱼肚白,雾也淡了些,能看见远处法源寺的塔尖:“现在不是这个的时候,我们得赶紧转移,等宪兵队来了,就走不了了。”他转身对身后的士兵:“你们先把松井押到马车上,再找两匹马,给顾先生和沈姐骑,我们五分钟后出发!”
士兵们立刻行动起来,有的去押松井,有的去牵马。沈砚秋帮顾晏之整理好衣服,把簪片心地揣进他的口袋:“这个你拿着,比我拿着安全。”顾晏之点点头,握紧了她的手:“等我们到了白云观,再仔细研究这簪片,一定能找到另一半。”
赵峰已经牵来了两匹马,都是枣红色的,马背上铺着厚厚的棉垫。他扶着顾晏之上了马,然后对沈砚秋:“沈姐,你骑这匹,温顺,不容易惊。”
沈砚秋点点头,翻身上马,刚坐稳,就听见远处传来了汽车的轰鸣声——是宪兵队的车!赵峰脸色一变,大喊一声:“快走!”然后率先策马往前跑,身后的士兵押着松井,跟了上去。
沈砚秋骑着马,跟在顾晏之身边,回头看了一眼那座旧四合院——院外的马灯还亮着,却已经没人看守,只有地上的弹壳和烧黑的草席,在晨光里显得格外苍凉。她知道,这场困局虽然破了,但关于烬余簮的谜,才刚刚开始——松井的上级还在,另一半簪片还没找到,藏在古寺里的秘密也等着他们揭开。
马队渐渐远去,北平的雾彻底散了,法源寺的钟声传来,浑厚而悠长,顺着风飘过来,落在沈砚秋的耳边。她摸了摸怀里的工具包,又看了看身边的顾晏之,心里突然安定下来——援兵已至,困局已破,接下来的路,不管多难,他们都会一起走下去,直到找到那另一半烬余簮,揭开所有的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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