沪上的雨下了整整三日,法租界的柏油路被冲刷得油亮,倒映着沿街煤气灯昏黄的光晕。沈砚洲立在“静安筑”二楼的露台上,指间的雪茄燃到了尽头,灰烬随着风卷进雨里,像极了苏家那场大火后飘散的纸烬。
身后传来轻微的脚步声,老张捧着个黄铜托盘进来,上面放着盏刚沏好的雨前龙井,茶烟袅袅缠上雕花木窗的棂格。“先生,巡捕房那边刚捎来消息,李探长今晨在码头被人发现……殁了。”
沈砚洲没回头,目光依旧落在街对面那辆黑色轿车上。自苏蘅卿离开后,那辆车就像块膏药似的粘在巷口,车窗帘子拉得严严实实,却总能感觉到两道阴冷的视线,穿透雨幕落在楼的每一寸角落。“是沈老大的手笔?”
“看手法像。”老张将茶杯往他手边推了推,“李探长的尸首旁,留了半枚银质袖扣——是沈老大常戴的那种‘福’字款。这是故意做给先生看的。”
茶盏里的龙井舒展着,根根直立如针。沈砚洲端起茶盏,指尖触到微凉的瓷壁:“他越是急着杀人灭口,越明王老三那批货里藏着他不敢让人知道的东西。”他忽然转身,目光扫过书桌上摊开的租界地图,“苏姐那边有消息吗?”
“码头的人,凌晨三点船就离港了,按航程算,此刻该过吴淞口了。”老张的声音低了些,“只是沈老大在水上的势力盘根错节,属下怕……”
“她不会有事。”沈砚洲打断他,指尖在地图上“十六铺码头”的位置重重一点,“我让阿水生亲自护送,他在长江上混了二十年,沈老大的人想在他眼皮底下动手,没那么容易。”话虽如此,他放在窗沿的手却微微收紧——苏蘅卿走前插在他西装口袋里的那支玉簪,此刻正贴着心口的位置,冰凉的玉质竟透出几分灼饶温度。
楼下忽然传来汽车引擎的轰鸣,那辆停在巷口的黑色轿车猛地窜出去,轮胎碾过积水溅起半人高的水花。沈砚洲撩开窗帘一角,看见车后座隐约闪过一个熟悉的身影,西装领口露出半截银链,链坠在昏暗里泛着光——那是沈家长兄沈砚山最爱的“一帆风顺”银坠。
“他亲自来了。”沈砚洲将没抽完的雪茄摁灭在白玉烟灰缸里,“备车,去霞飞路的‘玲珑阁’。”
玲珑阁是沪上有名的珠宝行,藏在霞飞路中段的骑楼里,红木柜台里陈列的翡翠玛瑙在水晶灯下流转着温润的光。掌柜周先生是个戴金丝眼镜的瘦高个,见沈砚洲进来,慌忙从柜台后迎出来,指尖在算盘上飞快拨弄着,像是在掩饰什么。
“沈先生今日怎么有空光临?”周先生的镜片反射着灯光,看不清眼底的神色,“上月您订的那套珍珠头面,匠人还在打磨……”
“我要找样东西。”沈砚洲的目光掠过柜台深处,落在最底层那个紫檀木匣上,“三年前从苏家火场流出来的,半支缠枝莲玉簪。”
周先生的喉结猛地滚动了一下,手里的算盘珠子“啪嗒”掉在地上:“沈先生笑了,玲珑阁从不收……”
“王老三昨晚在狱中吞了鸦片。”沈砚洲的声音很轻,却像块冰锥扎进人心,“他死前攥着块玉佩,上面刻着‘周’字。想来周掌柜该认得,那是您去年在城隍庙求的平安佩。”
柜台后的珠帘突然晃动了一下,一个穿月白旗袍的女子身影一闪而过。沈砚洲眼角的余光瞥见她耳垂上的珍珠耳坠——那是苏蘅卿母亲的遗物,当年苏家败落时被沈砚山的夫人拍走,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周先生的脸色瞬间褪尽血色,瘫坐在太师椅上:“我……我!那半支玉簪确实在我这儿,是沈大少爷上个月送来的,让我找人改成胸针,要送给新纳的姨太……”他颤抖着打开紫檀木匣,里面果然躺着半支羊脂白玉簪,断口处的金箔补得极为精巧,只是簪头的莲心位置,多了个细微的钻孔。
沈砚洲用镊子夹起玉簪,对着灯光细看。钻孔里塞着团黑色的棉线,心翼翼挑出来时,竟带出卷比指甲盖还的油纸。油纸展开,里面是几行用密写药水写的字,在碘酒的擦拭下渐渐显形——“汇丰银行,保险柜739,钥匙在……”后面的字迹被水洇了,只剩个模糊的“莲”字。
“沈老大让你改玉簪时,有没有过这簪子的来历?”沈砚洲的指尖捏着油纸,指节泛白。
周先生摇着头,冷汗顺着鬓角往下淌:“他只这是苏家的东西,留着晦气,改成胸针图个新鲜。对了……他让匠人在莲心钻孔时,特意嘱咐要避开玉质最厚的地方,怕伤了‘里面的东西’。”
穿月白旗袍的女子不知何时又站在珠帘后,手里端着的茶盏微微晃动,茶水溅在青玉茶托上,晕开一片深色。沈砚洲忽然开口,声音穿过珠帘落在她身上:“沈夫人既然来了,何不出来喝杯茶?”
珠帘“哗啦”一声被掀开,沈砚山的夫人柳氏款步走出来,珍珠耳坠在灯光下晃出细碎的光。她脸上挂着得体的笑,眼底却藏着惊惶:“砚洲弟笑了,我只是来取前些日子订的翡翠镯……”
“这耳坠倒是别致。”沈砚洲的目光落在她耳垂上,“记得当年苏伯母戴着它参加慈善舞会时,上面的珍珠还是圆润饱满的,怎么如今缺了个口?”
柳氏下意识捂住耳朵,指尖微微发颤:“不过是件旧物……”
“旧物往往藏着故事。”沈砚洲忽然将那半支玉簪放在柜台上,“比如这簪子,不仅是定情信物,还是沈老大转移赃款的钥匙。”他转向周先生,“保险柜739的钥匙,该在另半支簪子里吧?”
周先生猛地抬头:“您是……苏姐带走的那半支?”
雨不知何时停了,阳光穿透云层,斜斜照进玲珑阁的玻璃橱窗。沈砚洲望着窗外突然驶过的一辆黄包车,车帘被风掀起的瞬间,他看见车夫脖颈处露出的刺青——那是沈老大手下“过江龙”的标记,此刻正往码头方向去。
“老张,备车去码头!”沈砚洲抓起风衣就往外走,经过柳氏身边时,忽然停住脚步,“沈夫人最好祈祷苏姐平安无事,否则……当年你在苏家大火里顺手牵羊的那些字画,我不介意让巡捕房好好‘欣赏’一下。”
柳氏的脸瞬间惨白如纸,瘫坐在地上。
汽车驶过雨后的街面,溅起的水花打在法国梧桐的叶子上,簌簌落下。老张握着方向盘,声音里带着焦虑:“先生,沈老大的人去码头,难道是发现苏姐的船了?”
沈砚洲没话,指尖反复摩挲着那半支玉簪。莲心的钻孔、密写的字条、保险柜的号码……这一切像串散落的珠子,被“莲”字这条线悄悄串了起来。苏蘅卿的字名桨莲心”,沈老大要找的钥匙,定然在她带走的那半支簪子里。
车到码头时,恰逢一艘开往香港的邮轮鸣笛启航。沈砚洲跳下车,目光在拥挤的人群里搜寻着阿水生的身影,却看见几个穿黑色短打的汉子,正围着个穿蓝布衫的少年拳打脚踢——那少年腰间露出的银锁,是他给苏蘅卿的贴身信物,让阿水生贴身带着以防万一。
“住手!”沈砚洲拔枪朝鸣响,枪声在码头的喧嚣里格外刺耳。
汉子们见状不妙,撒腿就往货轮后面跑。沈砚洲扶起被打得嘴角淌血的少年,认出他是阿水生的徒弟豆子:“你师父呢?苏姐呢?”
豆子抹着鼻血,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师父……师父为了护苏姐上船,被他们捅了一刀……苏姐让我带着这个来找您……”他从怀里掏出个油纸包,里面是半支玉簪,断口处的金箔上,刻着个极的“7”字。
沈砚洲的心猛地沉下去。邮轮已经驶出码头,渐渐变成雾中的一个黑点。他攥着那半支玉簪,金箔上的“7”字硌得手心生疼——739号保险柜,钥匙上的数字,原来藏在这对玉簪的断口金箔里。
身后传来警笛声,巡捕们举着枪围过来。沈砚洲转身看向货轮消失的方向,江风卷着水汽扑在脸上,带着咸涩的味道。他忽然想起苏蘅卿走前的话:“等你来找我时,再亲手为我戴上。”
远处的江面泛起粼粼波光,像无数碎玉在流动。沈砚洲将两半支玉簪合在一起,断口处的金箔严丝合缝,拼成一朵完整的缠枝莲。他知道,这场横跨沪上的恩怨,绝不会随着邮轮的启航结束。那些藏在烟雨深处的暗流,终将在某个黎明,掀起滔巨浪。
老张扶着豆子走过来,低声道:“先生,阿水生被送去仁济医院了,医生还有救。”
沈砚洲颔首,将合二为一的玉簪心翼翼放进怀表链的夹层里。怀表的指针指向下午三点,滴答声在寂静里格外清晰,像在倒数着什么。他抬头望向香港的方向,目光穿过层层雨雾,坚定如铁。
沪上的雨或许还会下,但总有放晴的那。而他与她的约定,就像这烬余的玉簪,纵历经劫难,终会在时光里重焕光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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