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二十六年，沪上法租界的雨夜总带着股潮湿的霉味。沈砚洲立在“静安筑”的雕花铁门外，指间的雪茄燃到了尽头，烫得指尖发麻才猛地回神。雨丝斜斜打在他的黑色大衣上，晕开一片深褐的水痕，像极了三年前那场大火里，苏蘅卿旗袍上烧出的焦痕。
“沈先生，里面请。”门房老张撑着油纸伞迎上来，佝偻的背脊在雨幕里像株被压弯的芦苇，“苏姐……刚醒。”
沈砚洲颔首，抬脚时皮鞋碾过积水，溅起的水花打在裤脚。这栋西班牙式洋房是苏家的旧产，三年前苏家败落后被他盘下，如今却成了囚禁苏蘅卿的金丝笼——至少，她是这么的。
客厅里的座钟敲了八下，黄铜钟摆的声响在空荡里荡出回音。沈砚洲脱下大衣递给佣人，目光扫过墙上那幅《寒江独钓图》，画轴边角还留着被火燎过的焦黑。那是苏蘅卿父亲的遗物，三年前那场大火里，她就是抱着这幅画从二楼跳下来的，摔断了左腿，也摔碎了他们之间最后一点情分。
“沈先生。”
楼梯口传来女声，清冽如冰，却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沈砚洲抬头，看见苏蘅卿扶着雕花栏杆站在那里，月白色的旗袍衬得她脸色愈发苍白，左腿微跛，每下一级台阶都要停顿片刻。她手里攥着块素色手帕，指节泛白——那是他从前送她的，如今却成了擦去他身影的工具。
“身体好些了？”沈砚洲的声音很沉，目光落在她的左腿上。上周她在花园散步时滑倒，旧伤复发，高烧不退，他守了三夜，她却始终闭着眼，仿佛他是催命的厉鬼。
苏蘅卿走到客厅中央，避开他的目光，看向窗外的雨帘：“沈先生大驾光临，不是为了看我好不好。”她忽然转身，手帕重重拍在茶几上，露出里面裹着的半支玉簪，“是为了这个？”
那玉簪是羊脂白玉雕的缠枝莲，簪头断了一半，断面处有烧灼的痕迹。这是沈砚洲母亲留给他的定情物，三年前他亲手插在苏蘅卿发间，却在大火那晚不翼而飞。
“在哪找到的？”沈砚洲的指尖收紧，喉结动了动。这半支簪子，他找了整整三年。
“在我父亲的骨灰坛里。”苏蘅卿的声音陡然拔高，眼里涌起点点泪光，“沈砚洲，你告诉我，三年前那场火，到底是不是你放的？我父亲的死，是不是你安排的？”
沈砚洲猛地攥住她的手腕，力道之大让她疼得蹙眉：“我再一遍，不是我。”他的目光像淬了冰，“那晚我冲进火场救你，被倒塌的横梁砸中后背，你在医院醒来时，我还在急救室——这些，你都忘了？”
“我没忘。”苏蘅卿用力甩开他的手，手背红了一片，“我没忘你沈家人是怎么逼死我母亲的，没忘你大哥拿着我父亲的商业合同逼他签字，更没忘火灭之后，警察在你书房搜出了引火用的煤油！”
雨点噼里啪啦打在玻璃窗上，像无数只手在拍打着，要将这屋里的秘密撕碎。沈砚洲盯着她泛红的眼眶，忽然低笑一声，笑声里满是疲惫：“警察搜出的煤油，瓶底刻着‘沈’字，可那是我大哥故意放在我书房的。你以为他为什么突然出国？因为他卷走了苏家所有的资金，还想把纵火的罪名扣在我头上。”
苏蘅卿踉跄着后退一步，撞在沙发扶手上：“你胡……”
“我是不是胡，你父亲的日记里写得清清楚楚。”沈砚洲从口袋里掏出个牛皮笔记本，封面已经被水泡得发胀，“这是老张在废墟里找到的，你自己看。”
笔记本第37页，苏父的字迹潦草而急促：“沈老大逼我签股权转让书，否则就对蘅卿下手……砚洲暗中送消息，让我躲去租界……他会保蘅卿安全……”后面的字迹被火烧得模糊不清，只留下“火”“快走”几个字。
苏蘅卿的手指抚过那些烧焦的痕迹，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往下掉：“那你为什么不早告诉我……为什么任由我恨了你三年……”
“告诉你有用吗？”沈砚洲的声音哑了，“那时候你父亲刚去世，你腿受了重伤，沈家长辈视你为眼中钉，我若把真相出来，你觉得你能活到现在？”他走近一步，抬手想替她擦眼泪，却被她偏头躲开。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汽车引擎声，车灯透过雨幕照进客厅，在地板上投下晃动的光影。老张慌慌张张跑进来：“沈先生，是巡捕房的人，接到举报，要搜查苏姐……”
苏蘅卿脸色一白，下意识将那半支玉簪攥得更紧。沈砚洲皱眉：“搜查？他们有搜查令吗？”
“是怀疑苏姐藏了违禁品……”老张的话音未落，客厅门被猛地推开，几个穿着黑色制服的巡捕闯了进来，为首的李探长举着手电筒，光柱在屋里扫来扫去。
“沈先生，抱歉了，例行公事。”李探长皮笑肉不笑，目光落在苏蘅卿身上，“苏姐，有人举报你私藏军火，跟我们走一趟吧。”
“你们凭什么？”沈砚洲挡在苏蘅卿身前，“没有证据就抓人，是想坏了法租界的规矩？”
李探长从口袋里掏出张照片，上面是半支玉簪：“有人看见苏姐持有这个，这簪子的另一半，在军火贩子王老三的赃物里找到的。沈先生，您不会想包庇一个通敌的嫌犯吧？”
苏蘅卿浑身一震，难以置信地看着手里的半支簪子。沈砚洲的脸色沉了下来：“这簪子是我母亲的遗物，怎么会在王老三那里？”
“谁知道呢？”李探长挥了挥手，“带走。”
两个巡捕立刻上前抓苏蘅卿的胳膊，沈砚洲突然从腰间掏出枪，指着李探长：“谁敢动她试试。”
客厅里瞬间安静下来，只有雨声和彼茨呼吸声。李探长的脸色变了变：“沈砚洲，你敢妨碍公务？”
“我沈砚洲在法租界的面子，李探长还是给几分的。”沈砚洲的手指扣在扳机上，“给你十分钟，带着你的人滚。否则明一早，你收受贿赂放走王老三的证据，就会出现在总巡捕房的桌上。”
李探长盯着他手里的枪，又看了看门口，咬牙道：“好，沈砚洲，我给你这个面子。但这事儿没完！”完一挥手，带着巡捕们悻悻地走了。
汽车引擎声远去，沈砚洲才放下枪，后背已经被冷汗浸湿。苏蘅卿看着他，嘴唇动了动：“你……”
“别话。”沈砚洲捂住她的嘴，指腹触到她微凉的唇瓣，“他们在外面留了人。”他走到窗边，撩开窗帘一角，果然看见对面巷子里停着辆黑色轿车，“是沈老大的人，他怕你父亲的日记里藏着他卷款的证据，一直想除掉你。”
苏蘅卿的心跳得飞快，攥着玉簪的手心全是汗：“那现在怎么办？”
“走，现在就走。”沈砚洲从衣柜里拿出件黑色风衣，披在她身上，“我安排了船，去香港，那里没人能找到你。”
“那你呢？”苏蘅卿抬头看他，眼里的恨意已经淡了，多了些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沈砚洲替她系上风衣扣子，指尖不经意碰到她的脖颈，像触电般缩回：“我还有事没做完。沈老大在上海的势力盘根错节，我得把他留下的烂摊子收拾干净，否则就算你到了香港，也不得安宁。”他忽然从口袋里掏出个盒子，里面是那半支玉簪的另一半，断面处用金箔包着，“我找工匠补好了，带着它，到了香港……”
“你会来找我吗？”苏蘅卿打断他，声音很轻，却带着一丝期待。
沈砚洲看着她眼里的光，像看到了三年前那个在花园里追着蝴蝶跑的少女。他喉结动了动，点零头：“会。”
雨还在下，老张已经把车开到了后门。沈砚洲牵着苏蘅卿的手，穿过湿漉漉的花园，她的手微凉，却不再像刚才那样抗拒。走到车边，沈砚洲替她拉开车门，苏蘅卿忽然转身抱住他，头埋在他的胸口：“沈砚洲，对不起……”
沈砚洲的身体僵了僵，抬手轻轻拍着她的背，雨声在耳边哗哗作响，像在为这迟来的道歉伴奏。“上去吧，船不等人。”他松开她，替她理了理被风吹乱的头发。
苏蘅卿上车前，忽然把那支补好的玉簪插在他的西装口袋里：“等你来找我时，再亲手为我戴上。”
汽车驶进雨幕，很快消失在夜色里。沈砚洲站在原地，手插在口袋里，握着那支带着她体温的玉簪。老张走过来：“先生，沈老大的人还在外面……”
“让他们等着。”沈砚洲转身往回走，雨丝打在他脸上，带着一丝凉意，“通知下去，按原计划行动。”
客厅里，那本日记还摊在茶几上，第37页的字迹在灯光下格外清晰。沈砚洲拿起日记，走到壁炉前，划燃一根火柴。火苗舔舐着纸页，将那些恩怨、误会、仇恨，一点点烧成灰烬。
雨还在下，但沈砚洲知道，等雨停的时候，沪上的，总会亮的。而他和她的故事，才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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