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蘅卿将那半幅《双燕图》绷在绣架上时,晨光正斜斜切过阁楼的木窗。她拈起一根孔雀蓝绣线,指尖刚要刺入杭绸,忽然听见楼下传来熟悉的铜铃声——是沈氏纺织厂送棉纱的伙计,每月初三都会来福佑里的布庄送货。
她放下绣针,悄悄走到窗边。穿藏青短打的伙计正把一捆搬下车,布庄老板颠着算盘笑:沈先生这新出的雨丝纺,可把洋饶细布比下去了!伙计挠挠头:那是,沈先生......后面的花被风卷走,只剩黄浦江隐约的汽笛声。
苏蘅卿的指尖按在窗沿的木纹上,想起沈砚洲在画展上盯着水纹暗纹的眼神。那眼神像手术刀,差点剖开她藏了三个月的秘密——母亲临终前塞给她的绣谱夹层里,有张泛黄的契约,上面写着苏家以缠枝莲纹绣样,换沈家秘方,落款日期是宣统三年,墨迹已洇成镰青。
姑娘,林先生的帖子。老太太端着茶上来,青瓷杯沿沾着片茉莉花瓣,午时在清风楼请你喝茶,谈《双燕图》的细节。
帖子是洒金宣纸,字迹清隽如柳:午后三时,清风楼雅间,盼携绣样一叙。苏蘅卿捏着纸角微微发烫,那日林慕言在画馆替她解围的温和,此刻倒添了几分不清的意味。
清风楼在四马路中段,雕梁画栋里混着咖啡香与茶香。跑堂的吆喝声刚落,苏蘅卿已站在二楼雅间外。她今日换了件月白旗袍,领口绣着极的兰草,是用劈成四十八股的丝线绣的,远看只像层薄雾——这是母亲教她的藏锋绣,乱世里,锋芒太露易折。
苏姑娘来了。林慕言起身相迎,雅间里竟不止他一人。红木圆桌旁还坐着位穿灰布长衫的老者,鬓角带霜,正把玩着只紫砂杯,见她进来,抬眼时目光如炬。
这位是章先生,林慕言介绍,在商会管丝绸贸易,想看看你的苏绣。
苏蘅卿的心沉了沉。她把绣样放在桌上,展开的刹那,老者忽然了声:这燕翅的虚实针,倒是像......
话未完,雅间门被推开,带着一身寒气的沈砚洲走了进来。他脱下沾着雨珠的黑色大衣,露出里面深灰马甲,银链上的怀表晃了晃,章叔,让你等久了。
章先生哈哈笑:砚洲来得正好,看看这姑娘的绣,是不是有你祖母当年的风范?
沈砚洲的目光落在绣样上,双燕的尾羽用了打籽绣,颗颗圆润如珍珠,翅尖却用银线勾出半透明的光晕,像被阳光照透的蝶翼。他的指尖在桌沿顿了顿,看向苏蘅卿:苏姑娘的手艺,师从何人?
家母。她垂眸,捻起绣针在指尖转了个圈,只是家母已故,许多技法没能学全。
林慕言替她倒茶:蘅卿太谦了,苏州绣庄的传人,怎会......
苏州绣庄?章先生放下茶杯,眼神陡然锐利,可是三年前那场大火烧聊苏绣阁?
苏蘅卿捏着茶杯的指节泛白,茶水晃出细碎的涟漪。她听见沈砚洲的呼吸顿了半秒,却没看她,只对章先生:章叔,今日约你,是谈下周的棉纱运输......
不急。章先生打断他,目光仍在苏蘅卿脸上,我与你祖母是旧识,她当年最爱用盘金绣,那金线要裹着蚕丝才够韧。姑娘,你会吗?
这是刁难。盘金绣费工费料,寻常绣娘绝不敢轻易尝试。苏蘅卿沉默片刻,从布包里取出一卷赤金箔线——那是她变卖母亲首饰换来的,原想留着应急。
献丑了。她将金箔线缠在银针上,手腕轻转,金线在杭绸上游走,转眼便织出朵半开的玉簪花,花瓣边缘用银线压了层,竟有了玉的温润福
章先生抚掌:好!这金包银的技法,果然是苏家的手艺!
沈砚洲的目光落在那朵玉簪花上,喉结微动。他忽然想起幼时在祖母房里,见过个紫檀木匣,里面躺着支羊脂玉簪,簪头的缠枝莲,竟与这绣样分毫不差。祖母临终前:那簪子......欠了苏家的。
苏姑娘,沈砚洲忽然开口,声音比茶汤更沉,你绣的缠枝莲,为何总在花瓣尖留道细缝?
苏蘅卿的针顿在半空。那是苏家独有的,母亲这是留一线生机,只有真正的自家人才懂。她抬眼撞进他的目光,那双深邃的眼里,竟藏着与章先生不同的探究,像在看一件失而复得的旧物。
家传的规矩。她垂下眼帘,将绣针别回布包,林先生,若是没别的事,我先回了。
我送你。林慕言立刻起身,长衫下摆扫过椅子腿,带倒了只空杯。
下楼时,雨丝忽然密了起来。林慕言撑开黑布伞,伞沿倾向苏蘅卿这边,章先生是沈老太太的远亲,性子直,但没恶意。
她没接话,只听见身后传来脚步声。沈砚洲的黑皮鞋踩在青石板上,溅起细的水花,章叔起苏绣阁,我倒想起件事。
苏蘅卿停步转身。雨雾里,他的轮廓显得柔和了些,马甲口袋里露出半截红绸,正是那日在画展上见过的,我祖母的遗物里,有块苏绣帕子,绣的也是玉簪花,只是边角残了。苏姑娘若有空,可否帮忙补全?
这是试探,还是别的?她攥紧了伞柄,雨水顺着伞骨流进袖口,冰凉刺骨。沈先生的好意心领了,只是......
苏姑娘是怕我付不起工钱?他从钱夹里抽出张支票,笔锋凌厉地写上数字,或者,是怕我认出帕子上的绣线?
支票上的数字足够她在法租界租个像样的房子,可那语气里的笃定,像根针,刺破了她强装的平静。她忽然想起母亲藏在契约下的字条:沈家有叛徒,玉簪藏真迹。
抱歉,沈先生。她后退半步,伞沿压得更低,我只绣自己的东西。
林慕言伸手想拦,却被沈砚洲用眼神制止。他看着苏蘅卿的背影消失在雨巷尽头,红绸从口袋滑出来,被雨水打湿,露出里面绣着的字——那是祖母亲手绣的,与苏蘅卿绣样上的字,用的竟是同一种劈丝技法。
这姑娘,不简单。章先生不知何时站在身后,手里转着空杯,三年前苏绣阁那场火,烧死的不只是苏家人,还有沈家藏在那里的......
章叔。沈砚洲打断他,将红绸塞回口袋,先查林慕言。他一个留法画家,为何对苏州绣娘如此上心?
雨越下越大,打在清风楼的琉璃瓦上噼啪作响。沈砚洲望着雨巷深处,那里曾有沈家的秘密仓库,藏着足以对抗洋商的新式织机图纸——三年前那场火,仓库与苏绣阁一同化为灰烬,只留下片绣着缠枝莲的残帕。
苏蘅卿回到阁楼时,旗袍下摆已湿透。她从床底拖出木箱,翻出那支羊脂玉簪,就着油灯细看。簪头的字刻痕里,似乎藏着极细的纹路,像绣线的走向。她想起母亲过,用蘸着茶渍擦拭,能显出被玉屑盖住的刻痕。
刚要去倒茶,楼下忽然传来争执声。顾曼笙的声音像碎玻璃:沈砚洲!你为了个来路不明的绣娘,竟要推掉和汇丰银行的合作?
苏蘅卿捂住嘴,贴在楼梯扶手上往下听。沈砚洲的声音冷得像冰:沈家的纱,不卖给趁火打劫的洋商。
可你父亲......
我父亲老了。他打断她,脚步声往楼梯来,顾姐,请回吧。
苏蘅卿慌忙躲进阁楼,心脏撞得像要破窗而出。她听见他的脚步声在楼下停了停,似乎在看什么,然后是顾曼笙气冲冲的摔门声。
油灯忽然晃了晃,她转身时,正对上镜中自己苍白的脸。镜角映出窗台上的《双燕图》,燕翅的银线在灯光下泛着冷光,像极了沈砚洲看她时的眼神——探究里藏着戒备,戒备里又裹着点不清的......在意。
雨还在下,敲打着窗棂,像有人在用绣针,一针针缝补着这沪上的长夜。苏蘅卿将玉簪重新藏回枕下,指尖沾着的金箔线闪了闪,落在绣样未完成的燕眸上,竟像滴未落的泪。
她不知道,沈砚洲此刻正站在楼下客堂,手里捏着老太太捡来的半截绣线——那线的材质,与他今早从仓库废墟里找到的织机零件上缠着的,一模一样。更不知道,林慕言回到画馆后,会立刻用密信写下:玉簪现世,沈已起疑。
黄浦江的潮声漫过雨幕,将这座城市的秘密,都浸在了更深的烟水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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