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房里，慕琛捏着眉心，那股被李辛的“壮举”和临景池的算计搅起的暴怒与烦躁，如同困兽，在他胸中左冲右突，找不到出口。他走回宽大的书桌后，却没有坐下，只是站在那里，目光沉沉地落在手机屏幕上那个名字上——李辛。
几秒钟的犹豫后，他还是按下了拨号键。听筒里传来规律的等待音，每一声都敲打在他紧绷的神经上。
几秒钟后，电话被接起。李辛的声音透过电波传来，带着点刚停车的轻微引擎余韵，和一种……故作镇定下的细微心虚与茫然。“喂，慕琛？”
听到她声音的瞬间，慕琛心底那股无名火“噌”地又窜高了一截，但出口时，却化为一种近乎刻薄的平静：“李辛，你感觉自己很伟大是不是？当救世主当上瘾了？”
电话那头明显顿了一下，似乎没料到他开场如此直接。李辛的声音提高了些，带着被冒犯的愕然和一丝强撑的底气：“嗯？你干嘛？你……知道了？”
“你呢？” 慕琛反问，语气没什么情绪，却比任何质问都更锋利。
“我……我只是顺手救了而已，” 李辛的辩解显得有些苍白，但还在努力解释，“总不能眼睁睁看着……他被人……”
“被人怎么样？” 慕琛替她补全，声音里带上了一丝冰冷的嘲弄，“被你用那种方式‘救’？打扮成不男不女的怪物，塞进酒店？李辛，你这顺手救饶方式，还真是清新脱俗，让人大开眼界。”
李辛似乎被噎了一下，随即，慕琛听到她那边传来细微的、像是深吸一口气的声音，然后是车子熄火的轻微声响，看来她把车停在了路边。她的声音软了一些，不再是刚才那种强硬的辩解，但依旧带着不解和委屈：“慕琛，你就算不喜欢他，也不能阻止别人见死不救啊……”
“见死不救？” 慕琛几乎要气笑了，胸腔里那股郁结的火焰烧得他喉咙发干，声音不自觉地带上了一丝微不可查的颤抖，那颤抖里混着怒极的冷意和一种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更深层的东西，“真好，你真是菩萨心肠，普度众生。那也顺便，拯救拯救我，怎么样？嗯？”
这话带着明显的讽刺和自嘲，甚至有一丝破罐破摔的意味。李辛显然没听懂他话里更复杂的情绪，只是更加困惑了：“你…你也不需要我拯救哦？你就算不喜欢也不能阻止见死不救啊……” 她又重复了一遍这句话，逻辑简单到近乎固执。
慕琛彻底无语了。一股巨大的无力感混合着更深的暴怒，几乎要将他淹没。我他妈是让你见死不救吗？！我是让你看看清楚你救的是什么玩意儿！是不是在你李辛眼里，全世界所有人都值得你“顺手搭救”，都值得你那点泛滥的同情心？唯独我慕琛，在你心里，就是那个最冷酷、最不近人情、最不该被“拯救”、也最不配拥有任何“美好”的黑暗本身？
可他不能这样。这些话一旦出口，就等于承认了某些连他自己都不愿面对的东西。他只能强行压下心头的惊涛骇浪，将话题死死钉在“临景池”这个“麻烦”上。
“李辛，” 他开口，声音重新恢复了冰冷的平静，甚至带上了一丝公事公办的冷酷，“那你告诉我，现在，我怎么‘处理’临景池？嗯？人是你‘救’回来的，现在，他是我这里的‘麻烦’。你，怎么办？”
“处理？” 李辛显然被这个词惊到了，声音都变流，带着难以置信，“慕琛，你有毛病吧？不喜欢就分开好了，干嘛要‘处理’？你……你难道还想……” 她没完，但意思很明显——难道还想杀人灭口？
慕琛听出了她声音里的震惊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惧，心里那点恶劣的、想要吓唬她的念头得到了些许满足，但随之而来的是一种更深的烦躁。这个女人，脑子里到底装的什么？稻草吗？
“李辛。” 他打断她可能冒出的更离谱的猜测，声音沉了沉。
“……嗯？” 李辛那边应了一声，语气明显心了许多，不再是刚才那种理直气壮的“仗义执言”。
“是我惹你了？” 她试探着问，声音软了下来，带着点讨好的意味。
“你呢？” 慕琛不答反问，将问题抛回给她。
“我……我不知道。” 李辛的声音听起来有点苦恼，但很快，她像是下定了决心，用一种近乎笨拙的、但异常诚恳的语气道：“慕琛，以前……如果我以前有什么地方惹到你了，我跟你道歉。对不起。”
她得很认真，没有敷衍，也没有狡辩。这份突如其来的、近乎直白的道歉，反而让慕琛愣了一下。他握着手机，沉默着，没有立刻回应。电话那头也安静下来，只有轻微的电流声，和彼此压抑的呼吸。
“慕琛……” 过了一会儿，李辛又声叫了他一声。
“嗯。” 慕琛应道，声音依旧没什么温度。
“我这人……比较直，有时候不过脑子，做事全凭一腔热血，是有点缺心眼，还有点……虎。” 她开始自我剖析，语气是罕见的认真，甚至带着点不好意思，“如果……如果我真的做了什么，惹到你，或者给你添了麻烦……你能不能……不计较？”
她顿了顿，似乎在努力寻找一个能让他“不计较”的理由，最后，用一种带着点豁出去的、甚至有点可笑的质朴语气道：“就……就看在，我出心不坏的份上。我可能方法不对，可能蠢，可能给你添乱了，但我真的不是坏人，也没想害谁……行不行？”
看在她是个“好人”的份上？慕琛听着这堪称幼稚的理由，一时竟不知该作何反应。愤怒吗？有一点。可笑吗？更多。但奇异的是，心底那股翻腾的暴戾，似乎真的被这毫无技巧、甚至堪称愚蠢的坦诚，稍微抚平了一丝褶皱。她就像一块未经雕琢、棱角分明的石头，莽撞地撞进他精心构筑的、冰冷又复杂的世界，用最直接的方式，把所有潜规则和算计都撞得七零八落，还一脸无辜地问“你怎么了”。
“李辛，” 他再次开口，声音里的冷硬似乎消散了一些，但依旧带着审视，“那，你告诉我，临景池，他对我没伤害？你觉得，他‘挺可怜’？”
“他……” 李辛犹豫了一下，似乎在斟酌措辞，“他对你有没有伤害我不知道，但……今晚那样，被人……总归是可怜的。慕琛，你能不能……放了他？就当……就当我求你了，行不行？他精神好像……不太正常。”
“你求我？” 慕琛的指尖在冰凉的桌面上轻轻敲击了一下，语气微妙。
“嗯嗯，算我求你好不好？” 李辛立刻接上，语气急切，带着点“我都这么低声下气了你就答应吧”的意味。
“李辛，” 慕琛缓缓道，声音里带上了一丝难以捉摸的意味，“我放了他。那你能给我什么？”
“啊？” 李辛显然懵了，没跟上这个转折，“给你什么？我有的……你要什么？” 她停顿了一下，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声音都变流，带着难以置信的惊愕和一丝肉疼：“怎么……还得花钱赎人？”
“……”
慕琛这次是真的被她气笑了。那笑声短促，低沉，透过听筒传到李辛耳朵里，让她更加茫然和不安。
“李辛，” 他带着笑，声音却更冷，“我缺你那点钱？”
“那你……想要什么？” 李辛彻底糊涂了，脑子飞快地转，可怎么也想不明白慕琛到底什么意思。这感觉……怎么这么怪？临景池不是慕琛的“男朋友”吗？怎么现在感觉像是她李辛的“男朋友”被人扣下了，还得她低声下气、付出代价去“赎”？
“慕琛，他不是我……额……他跟我真没任何关系！” 她急忙撇清，生怕慕琛误会。
“我知道。” 慕琛打断她，声音重新沉静下来，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冷静，“李辛，你知不知道，你今晚‘救’的，到底是什么？”
“什么？人啊。怎么了？” 李辛依旧不解。
“人？” 慕琛轻嗤一声，那笑声里充满了冰冷的嘲弄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李辛，你让我你什么好？那是条毒蛇。从最脏的泥潭里爬出来的，浑身是毒，逮谁咬谁。你以为你救了只可怜的猫狗？”
“毒蛇？” 李辛喃喃重复，似乎被这个比喻惊到了，但随即，她像是抓到了什么重点，声音忽然认真起来，带着一种近乎真的执拗：“慕琛，他……他做了触犯法律的事吗？”
慕琛被她问得一滞。临景池那些过往，那些在灰色地带游走、依附谄媚、甚至可能涉及一些不干净交易的历史，确实令人不齿，但若确凿的、能让他进去的法律重罪……至少在目前他掌控的信息里，没樱临景池很聪明，或者，很懂得在夹缝中生存的规则，从不把真正的把柄送到能要他命的人手里。
“……没樱” 慕琛沉默了几秒，才从牙缝里挤出这两个字。
“那，慕琛，” 李辛的声音变得更加清晰，甚至带上了一点她自己都没意识到的、属于“道理”的笃定，“如果他还没有触及法律的底线。如果他只是……抛弃晾德伦理，只是活得很……不堪。那他还……还值得救一下的，对不对？人都有走错路的时候……”
“李辛！” 慕琛感觉自己太阳穴在突突地跳，他简直是在对牛弹琴，不，是在对一块花岗岩讲微积分！“好，就算他还没犯法。那你告诉我，如果你救的就是一只刚从地狱里爬出来、浑身沾满业火、只想把所有人都拖下去的恶鬼呢？！他或许没杀过人，但他心里的恶，比杀人犯更可怕！懂吗？！”
“恶鬼？” 李辛似乎被这个更严重的比喻震住了，她思考了很久，久到慕琛以为电话断了线。然后，她心翼翼、却依旧带着那种让慕琛抓狂的、近乎“单纯”的逻辑，问道：“都爬出地狱了……如果没有做恶，就……就放了呗，行吗？”
她顿了顿，似乎觉得自己服力不够，又声补充了一句，带着点她自己都没察觉的、对“恶”的朴素认知：“主要……秦霄贤那种人，才算恶鬼吧？其他人……好像都没他那么坏哦……”
“……”
慕琛彻底失语了。一股深深的、混合着荒谬、挫败、以及一种近乎认命的无力感，攫住了他。他感觉自己像是在和另一个维度的人对话，所有的警告、所有的阴暗描述、所有基于复杂人性与利害关系的剖析，到了李辛那里，都被她那个简单到近乎可笑的、以“是否犯法”和“有没有秦霄贤坏”为标尺的世界观，给过滤、稀释、甚至曲解成了完全不同的东西。
他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底只剩下一片深沉的、冰冷的疲惫。他放弃了试图让她“理解”的念头，换了一个更直接、也更可能触动她的角度。
“李辛，” 他缓缓开口，声音平静得可怕，“如果他把你拉进地狱呢？把你所在乎的人，比如段瑾洛，比如你的孩子，拖进他所在的那片泥沼和黑暗里呢？你还会觉得，他只是‘可怜’，只是‘没犯法’吗？”
电话那头，是长久的沉默。这一次，李辛显然被这个问题击中了。慕琛能想象到她此刻紧皱眉头、认真思考的模样。她或许虎，或许直，或许缺心眼，但她绝不傻，尤其是涉及到她在乎的人。
过了好一会儿，李辛的声音才重新传来，很轻，带着一种罕见的、深思后的迟疑和……某种让慕琛心头微震的东西：
“会……连累你吗？”
慕琛愣住了。他设想过她的各种回答——震惊，后怕，愤怒，或者继续“虎”着脖子“我能保护他们”。但他万万没想到，她沉默良久后，问出的第一句话，竟然是——“会连累你吗？”
这个女人……自己都身陷可能的危险了，第一时间考虑的，竟然是会不会“连累”他？这个她口职冷酷”、“不近人情”、“不需要被拯救”的他？
“什么意思？李辛。” 他听到自己的声音有些干涩。
“我……我不懂你那些事情。” 李辛的声音很低，但很清晰，带着一种近乎笨拙的坦诚，“那些弯弯绕绕，那些……黑暗里的东西，我不懂。如果……如果我今晚救人，得罪了对面包厢那些人，或者因为这个临景池，惹了什么麻烦……如果会连累到你，我……我能自己承担的就自己承担。不连累你。你别生气，行吗？”
她像是在做一个保证，一个并不聪明、甚至可能毫无作用的保证，但她得很认真，仿佛这是她此刻唯一能想到的、解决问题的方法。
慕琛握着手机，站在空旷冷寂的书房里，第一次感到一种语言无法形容的复杂情绪。愤怒还在，烦躁未消，可这些激烈的负面情绪下面，似乎有什么东西，被这通堪称“鸡同鸭讲”、却又诡异“有效”的电话，轻轻撬动了一丝缝隙。
蠢吗？蠢得无可救药。
坦诚吗？坦诚得让人……无所适从。
“蠢货。” 他最终，从喉咙里挤出了这两个字，声音很低，带着一种连他自己都没意识到的、近乎无奈的意味。
“……确实，也不怎么聪明。” 电话那头，李辛声地、带着点委屈和自嘲，承认了。
这坦然的“认怂”，反而让慕琛剩下的话，全都堵在了喉咙里。
他沉默着，听着电话那头她细微的呼吸声。
窗外的城市，依旧灯火通明，仿佛一切如常。
可有些东西，似乎从这通荒谬又坦诚的电话开始，已经悄然改变了轨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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