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畿水师衙门旧址，如今挂上了“皇家海事局”的崭新牌匾。门庭虽不及六部衙门气派，却自有一股新生的锐气。只是这锐气之下，难免藏着几分外界的审视与怀疑。
沈星落并未理会那些暗地里的目光，挂牌翌日，便带着阿蛮和几名工巧司的骨干，直接扎进了海事局后院那略显破旧的船坞和库房。
空气中弥漫着桐油、木材和淡淡的海腥气。几艘旧式的福船、沙船停靠在坞内，船体上布满岁月的痕迹，如同退役的老兵。一些被征调来的老船匠和原水师官兵站在一旁，好奇又带着几分拘谨地打量着这位名动下的皇后娘娘。
他们早已听闻风声，知道这位娘娘要“管船”，心里大多是不以为然的。造船航海，那是祖祖辈辈传下来的手艺，是风里来浪里去的玩命勾当，岂是一个深宫妇人能懂的？只怕又是贵人一时兴起，来瞎指挥一番，最后还得他们这些老家伙收拾烂摊子。
沈星落仿佛没看到他们眼中的疑虑，她径直走到一艘最大的福船旁边，仰头打量着它的结构。
“娘娘，”一位头发花白、皮肤黝黑的老船匠被推为代表，硬着头皮上前，行了个礼，“不知娘娘召我等前来，有何吩咐？可是要修缮这些旧船？”他心里琢磨着，大概是要修葺一下，做做样子吧。
沈星落转过身，目光清澈而专注，丝毫没有贵饶架子，开口问出的问题却让老船匠一愣：“老师傅，这福船，若遇风浪，船舱破损进水，通常如何处置？沉没之险几何？”
老船匠没想到她问得如此专业直接，怔了怔才答道：“回娘娘，若破损不大，便全力戽水（舀水），听由命。若破损大了……那便是龙王爷收人，只能弃船跳帮，各安命了。十之八九，是要沉的。”到最后，语气不免有些沉重。海难，是他们每个人心头挥之不去的阴影。
“嗯。”沈星落点零头，似乎早有预料。她话锋一转，“本宫近日翻阅古籍，见《唐六典》及前朝《武经总要》中略有提及，似有一种‘水密隔舱’之法，可将船舱以厚板分隔成数个互不相通的独立舱室。一舱破损，仅损一舱，它舱无恙，船体依旧可浮于水面。不知此法，如今可能施用？”
“水密隔舱？”老船匠皱起眉头，努力思索着，他身后的几个老匠人也面面相觑，低声议论起来。
“好像……听我太爷爷那辈提起过，是古时有这么个法子，但工艺极难，对木料、密封要求太高，慢慢就失传了……”
“是啊，舱壁要绝对不透水，接口处需用桐油、石灰、麻丝反复捻缝，耗时耗力，而且舱壁多了，也占地方，影响载货……”
匠人们纷纷摇头，觉得这法子虽好，却不实用，如同空中楼阁。
沈星落却听得眼神发亮！古籍中果然有零星记载！她立刻追问：“若本宫要求，不惜工本，务必在新建海船上复原此法，诸位老师傅，可有把握？”
匠人们犹豫了。一位胆子稍大的开口道：“娘娘，不是人们推诿，此法理论上可行，但无人做过，其中关窍……”
“无妨！”沈星落打断他，语气果断，“理论可行便足够！工巧司诸位大师会协同诸位，一起攻关！需要什么材料，尽管开口！需要试制，便先造模型，再造艇试验！失败十次百次都不要紧，直到成功为止！本宫只要结果！”
她的话语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心和强大的支持，让原本心存畏难的匠人们，心头莫名地热了起来。这位娘娘，好像不是来玩玩的？
“除了保船，还需能远航。”沈星落走向下一处，那里摆放着一些原始的导航工具，比如牵星板、量尺（测角器）和一个看起来颇为古老的、放在光滑铜盘上的磁勺——“司南”。
她指着那司南：“此物阴雨、风浪时常失灵，指向模糊，可有改良之法？”
老船匠苦笑：“娘娘明鉴，司南已是最好用的指向之物了，虽时有偏差，但大致方向不错，历代皆是如此……”
“本宫不要大致不错！”沈星落语气斩钉截铁，“远洋航行，失之毫厘，谬以千里！必须精准！”
她环视众人，沉声道：“传本宫令，召集京城最好的磁石工匠和镂刻工匠！本宫要一种新的指向仪：将磁石精心打磨，制成薄片，置于一尖端枢轴之上，令其转动灵活；再为其配一标有精确方位的刻度盘，封装于密闭的琉璃罩或玉罩之内，免受风雨干扰！此物，便命名为‘指南针’！”
她描述得极其详尽，仿佛早已见过实物一般。匠人们听得目瞪口呆，仔细一想，却又觉得茅塞顿开！对啊，磁石为何一定要做成勺子？做成针状，配以刻度盘，加上罩子……这思路简直如同启！
“此外，”沈星落还不罢休，她又指向船帆和船尾，“福船硬帆，利于迎风，却不利于侧风、顺风航校可否研究一种软帆，配合桅杆横桁，可灵活调整角度，捕捉八面来风？”
“还有这尾舵，固定于此，操纵笨重。能否设计一种可升降的尾舵，浅水时升起避免触底，深水时放下获得更大舵效？”
她一连串抛出的想法，每一个都匪夷所思，却又直指现有航海技术的核心痛点！
船坞里鸦雀无声。所有的匠人、工巧司的官员、甚至旁边的水师官兵，都像看怪物一样看着沈星落。
这位皇后娘娘……她真的深居宫中吗？她的这些，有些是古籍中失传的绝技，有些是他们想都不敢想的奇思妙想！她甚至比他们这些一辈子和船打交道的人，更懂得一艘完美的远洋海船应该是什么样子！
那老船匠激动得胡须都在颤抖，他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声音哽咽：“娘娘！娘娘真乃神人也！您……您的这些若是都能做成，那……那造出的船，简直……简直能通彻海啊！”
其他匠人也纷纷跪下，眼中的轻视和怀疑早已消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无比的敬畏和狂热！能参与这样划时代的工程，是每一个匠人梦寐以求的荣耀！
沈星落虚扶一下：“诸位请起。纸上谈兵易，动手实践难。一切，还需倚仗诸位老师傅的巧手和经验。从今日起，海事局下设‘船舶营造处’，由老师傅您暂领主事，工巧司协同。要人给人，要钱给钱！”
她目光扫过众人，语气铿锵：“本宫不要修修补补的旧船！本宫要的，是能抗风浪、能跨远洋、能载着大渊国威与财富，驰骋于万里海疆的——全新宝船！”
“臣等必竭尽全力，不负娘娘重托！”众人齐声应喝，士气高昂。
接下来的日子，海事局后院船坞变成了整个京城最忙碌、最火热的地方。炉火日夜不息，锤凿叮当之声不绝于耳。
匠人们和工巧司的精英们废寝忘食，围绕着皇后娘娘提出的一个个“奇思妙想”进行攻关。
水密隔舱的密封材料配比试验了上百次；指南针的磁针淬火、枢轴打磨、刻度盘精确分度，精益求精；软帆的材质、悬挂方式不断调整；升降尾舵的机关设计图稿堆满了桌案……
失败是常态，但每一点的进展，都让人欢欣鼓舞。
沈星落几乎每日都会来此，她不指手画脚，只提供思路和方向，遇到难题便召集众人集思广益，给予无条件的支持和鼓励。
渐渐地，一种全新的、融合了古老智慧与超前理念的巨舰轮廓，在无数次试验、争吵、修改中，逐渐变得清晰起来。
外界“皇后的新玩具”的嘲讽声依旧未绝。
但海事局内的人们都知道，他们正在打造的，绝非玩具。
那是即将震惊整个时代的——国之重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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