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思斋的那堂课,如同投入深潭的一颗石子,涟漪悄然荡开,却尚未掀起惊涛骇浪。
减税三成的旨意一下,前朝后宫皆惊。雍州及周边三郡恰是今岁收成尚可之地,并非灾荒之年,陛下此举,透着反常。各方势力揣测纷纭,有赞陛下仁德体恤民生的,亦有暗讽陛下被那“妖后”蛊惑、乱了章法的。流言蜚语,再度悄无声息地弥漫开来,目标直指碎玉轩。
柳相一党更是抓住这个机会,联合几位御史,在次日早朝上发难。这一次,他们不再纠缠于虚无缥缈的“巫蛊”,而是直指“干政”大罪。
“陛下!沈氏虽暂脱巫蛊之嫌,然其以戴罪之身,于宫中妄开女学,言论无状,蛊惑人心,更兼妄议朝政,致使陛下圣听受蒙,行减税之悖常理之举!此乃牝鸡司晨,祸国之兆!请陛下明正典刑,以肃宫闱,以安朝纲!”
奏疏言辞激烈,跪求严惩的官员竟有十数位之多,大有不达目的不罢休之势。
碎玉轩内,莲儿忧心忡忡地回报着前朝消息。沈星落却只是轻轻拨弄着窗台上那盆长势喜饶番薯苗,神色平静。减税旨意下达时,她便猜到了这一刻。陆景渊的“领悟”来得太快太猛,无疑将她再次推到了风口浪尖。
“娘娘,他们……他们这是要逼死您啊!”莲儿急得眼圈发红。
沈星落拍了拍她的肩,语气淡然:“急什么。陛下若真想治我的罪,一道圣旨即可,何必容他们在朝堂上聒噪?”
她料定了,那个隔窗聆听的男人,此刻心中必有波澜,亦有权衡。他需要一场更公开、更彻底的“清算”,来了结此事,也向朝野展示他的“公正”与“掌控”。
果然,午后,王德贵亲自来传口谕:陛下旨意,明日于太极殿偏殿,召集群臣,就御史弹劾之事,进邪公议”。
“公议?”沈星落眉梢微挑。
王德贵躬身,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提点:“陛下,既是朝臣有疑,便请娘娘亲自去……个明白。”
沈星落瞬间了然。这不是审判,是考场。是陆景渊给她搭建的一个舞台,也是他对她的一次极限试探——若她真有能耐平息这场风波,此后他便多信她一分;若她搞砸了,那之前种种,或许皆可视为侥幸。
“臣妾,领旨。”她垂首,嘴角勾起一丝不易察觉的弧度。论“以史为鉴”,跟这些老古董打嘴仗,她可是专业的。
次日,太极殿偏殿。
气氛肃穆凝重。御座之上,陆景渊面色沉静,看不出喜怒。下方,以柳相为首的官员们面色肃然,眼神锐利,如同等待猎物的鹰隼。更多的大臣则屏息凝神,等待着这场难得一见的“奇观”——废后与朝臣的当庭对质。
沈星落来了。她未穿繁复宫装,依旧是一身素净的月白衣裙,发髻简单挽起,只簪一根玉簪。脸上未施粉黛,却因连日来的劳作与思虑,褪去了最初的苍白,透出一种沉静的力度。她步态平稳,目光澄澈,步入这满是朱紫贵臣的大殿,竟无半分怯懦之态。
“罪妇沈氏,参见陛下。”她敛衽行礼,声音清晰,不卑不亢。
立刻有御史出列,厉声重复弹劾内容,最后喝道:“沈氏,你还有何话可?!”
沈星落直起身,目光扫过那位御史,并未直接反驳,反而转向御座,声音平和:“陛下,诸位大人所虑,无非是‘女学’、‘言论’、‘干政’三事。可否容罪妇逐一陈情?”
陆景渊微微颔首:“准。”
“首先,女学。”沈星落道,“罪妇于静思斋所为,并非讲授经国纬政之道,不过是教几个懵懂宫人,识数算、辨五谷、知农时。此举,一则为消磨冷宫时光,二则,”她顿了顿,目光扫过群臣,“是让深宫之人,知晓米粮来之不易,体恤民间疾苦。敢问诸位大人,教导宫人惜粮惜福,知晓本分,何罪之有?莫非我大曜宫规,竟容不下慈微末教化?”
她语气始终平静,却将“女学”性质轻巧地定性为“宫规教化”的一部分,堵得那御史一时语塞。
“巧言令色!”另一官员出列,“即便女学可恕,你妄议朝政,以荒谬之言蛊惑圣听,致使陛下行减税之举,此乃大罪!”
沈星落看向他,忽然问:“这位大人,可读过《耀律疏议》?”
那官员一愣,梗着脖子道:“自然读过!”
“那大人必定熟知,《户婚律》中明确记载,前朝惠帝三年,因连年丰稔,仓廪充实,曾特旨减免赋税,与民休息,史载‘万民称颂,府库反增’。减税之举,古已有之,乃明君仁政之体现,何来‘悖常理’之?陛下见雍州等郡今岁丰稔,体恤民情,效法先贤,莫非在大人眼中,竟是‘荒谬’之举?”她引用的律法条文和历史事件精准无比,直接将对方扣来的“悖常理”帽子反扣了回去。
那官员脸色涨红:“你……你这是强词夺理!陛下减税自是圣明,然乃是受你‘民贵君轻’、‘水舟之论’这等大逆之言的蛊惑!”
终于到了最核心的指控。所有目光都聚焦在沈星落身上,连陆景渊的眼神也深了几分。
沈星落却微微笑了,那笑容里甚至带了一丝讶异:“大人此言,罪妇实在惶恐。‘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此言出自《孟子·尽心下》,乃亚圣治国之论,白纸黑字,收录于四书之中,下读书人皆可诵读。罪妇不过是用于教导宫人,让她们明白自身劳作亦是为国朝根基添砖加瓦,怎就成了‘大逆之言’?”
她环视一圈那些饱读诗书的官员,语气愈发坦然:“至于‘水能载舟,亦能覆舟’,此乃唐太宗李世民君臣论治之名言,载于《贞观政要》,历来为明君贤臣奉为圭臬。罪妇借用先贤警句,告诫宫人安分守己、谨守本分,莫要生事,以免触怒威,何错之有?”
她顿了顿,声音陡然提高,带着一丝锐利:“莫非在诸位大人看来,亚圣之言是悖逆?唐太宗与魏徵之论是蛊惑?那我等平日所读圣贤书,所习治国策,又是什么?!”
一连串的反问,引经据典,砸得在场官员目瞪口呆!
他们只知沈氏言论惊人,却万万没想到,她每一句竟然都有出处,而且皆是儒家正统经典和明君贤相之论!他们若坚持认为这是大逆,那岂不是否定了自身立命的根本?
大殿之上一片死寂。方才气势汹汹的御史们,脸上一阵红一阵白,竟无人能立刻反驳。
沈星落趁势上前一步,对着御座深深一礼,声音沉凝而恳切:“陛下,罪妇愚钝,唯知宫中度日艰难,更深知陛下日理万机、治国之辛。罪妇所为,不过是想让身边之人体会民生多艰,感念陛下恩泽。若言语之间有失当之处,引得朝臣误解,惊扰圣驾,罪妇甘愿领罚。但若因引用先贤警句,教导宫人安分,便被视为祸国……罪妇,实难心服!”
她以退为进,将自身姿态放到最低,却把“引用先贤”和“教导安分”的帽子扣得结结实实。
高座之上,陆景渊看着她。看着她如何一步步拆解指控,如何引经据典堵住悠悠众口,如何在那份沉静柔弱中,透出逼饶锋芒与智慧。
他心中那股激荡再次涌现。他知道她狡辩,却不知她能到如簇步。她不仅熟知历史,更懂得如何运用历史,于无声处,扭转乾坤。
良久,陆景渊缓缓开口,声音打破令中的沉寂:“沈氏所言,不无道理。亚圣之论,太宗之鉴,确为治国之本。朕减税,是体恤民生,亦是遵循古之明君之道。”
他目光扫过下方面色难看的柳相等人,语气渐冷:“至于巫蛊案,既已查明乃人构陷,朕不想再闻任何借此生事之言。今日公议,到此为止。”
他起身,目光最后落在沈星落身上,复杂难辨。
“沈氏。”
“罪妇在。”
“日后静思斋女学,当好自为之。莫要再……引人非议。”这话,像是告诫,又像是一种默许的盖章。
“罪妇,谨遵陛下教诲。”沈星落再次敛衽行礼,垂下的眼眸中,闪过一丝了然的笑意。
她赢了。赢得漂亮。
在一片诡异的目光中,她缓缓退出大殿。身后,是死一般的寂静,以及无数被颠覆的认知。
“智后”之名,经此一役,不再仅是宫中的窃窃私语,而是以一种无比强势的姿态,刻入了前朝君臣的脑海之郑
陆景渊看着她离开的背影,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龙椅扶手上冰冷的龙首。
这个女人,一次又一次地出乎他的意料。
他原本准备好的维护之词,全然没了用武之地。
她根本不需要。
她靠自己,就能在这龙潭虎穴里,杀出一条路来。
这种感觉,很陌生,很意外,也……很有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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