技术理事会首次会议后的第四清晨，霜雾还凝结在北门市场的棚顶上。北境商队领队哈罗德这次没去仓库，他灰色斗篷的兜帽压得很低，快步穿过石板街道时靴子踩碎薄冰的声响都比往日急促。埃莉诺·晨星刚整理完理事会的技术需求清单，抬头看见卡尔领着哈罗德进来，商队领队脸上没有完成交易的轻松，只有被寒风冻住的焦虑。
哈罗德从怀里掏出的不是货单，而是一卷用黑绸带捆扎的羊皮纸，边缘蜡封的印痕已经破损，显然是被人心拆开又复原的。
“铁杉岭出事了，埃莉诺女士。”哈罗德声音干涩，“罗德里克勋爵……他推广永明温室灯的事，被王都定性了。”
埃莉诺接过羊皮纸展开。上面的文字是工整的宫廷抄写体，措辞繁复但指向明确：奉格里安王国国王卡利姆四世陛下之命，王室工部暨御前顾问团裁定，北境铁杉岭领主罗德里克·铁杉勋爵，因在其领地内“擅自大规模推广未经王国工部核准之异制魔导器具，扰乱传统农耕秩序，可能危害王国农业根本”，受国王申斥，罚款五千金币，并立即禁止该器具在其领地的使用、销售及传播。
文书末尾的签署栏里，三个御前顾问的签名中有一个是“塞巴斯蒂安·冯·奥兰多”。
埃莉诺的手指在羊皮纸边缘停顿了片刻。她没去碰桌上的“法典·秩序辉光”，而是从笔筒里抽出一支普通羽毛笔，在草稿纸上快速记下几个关键词：王室工部、异制魔导器、农业根本、奥兰多签署。
“禁令执行了？”她问。
“明面上执行了。”哈罗德从行囊深处又摸出一个布包，打开是几片粗陶碎片，依稀能看出是灯具外壳的弧度，但表面被人用刀歪歪扭扭刻出了锤麦徽记的轮廓，还涂了锅底灰一样的黑色。“勋爵在领主府门口当众砸了三盏灯，罚款也交了。但北境人……您知道的，越禁越有劲。现在黑市上一盏温室灯要价三十枚金币，是正常价的六倍。有些年轻人还在陶片上刻徽记，这是‘北境自己的光’。”
埃莉诺拿起一片陶片。刻痕很浅，手法笨拙，边缘还有崩裂的碎碴，但那个粗糙的锤麦图案在晨光中透着一种顽固的生气。
她让哈罗德先去休息，嘱咐助手安排一顿热食。商队领队离开后，埃莉诺在窗前站了一会儿，看着外面逐渐苏醒的镇子。永明灯的光晕还在一些屋檐下亮着，那是特许契约签署后首批安装的试点家庭。光很柔和，落在霜冻的街道上，像一层薄薄的金色蜂蜜。
紧急核心会议在午前召开。壁炉里的柴火烧得正旺，但房间里的空气却有些凝滞。
德索莱特·卡斯尔将那份抄本递给阿尔德里克·斯通。骑士看完后，覆盖护甲的手指在羊皮纸上敲了敲，敲击声沉闷而克制。“农业根本？铁杉岭的冻土没有温室灯连芜菁都长不好。这是政治。”
“是奥兰多公爵的政治。”埃莉诺将粗陶碎片放在桌子中央，“罗德里克勋爵是北境大公的人。公文签署顾问塞巴斯蒂安·冯·奥兰多是公爵的堂弟。这是公爵在敲打北境大公，我们的灯只是顺手的棍子。”
布兰恩·火砧抓起陶片，矮人工程师的指腹摩挲着上面的刻痕：“所以技术变成了棋子？”
“更糟，变成了象征。”伊索尔德·路尔的声音从窗边传来。赤痕精灵今没有隐在阴影里，而是站在透过玻璃的苍白冬阳下，苍白的手指虚点着那些刻痕，“禁止一件实用器具，会让它从工具升格为符号。现在这盏灯在北境人眼里，可能意味着‘南方不准我们拥有的东西’。”
塞莱斯特·晨曦轻抚着“生命圣柜·治愈之泉”的边缘，柜体散发出的柔和生命辉光让桌面的陶片看起来更加粗粝：“铁杉岭的领民去年冬靠这些灯种出了土豆和胡萝卜。禁令之下，最先挨饿的会是老人和孩子。”
奥里克·苔原这时开口了，此刻他的声音低沉而带着某种北境寒风般的质感：“北境大公，威廉·斯托姆，他们家族称号是‘凛冬守护者’。”他顿了顿，似乎在回忆，“我在灰烬苔原游荡那些年，听部落的老人过。斯托姆家族世代守着北境长城，防的不是南方人，是北边凛冬大陆来的霜喉巨魔和冰爪兽人。”
会议桌旁安静了片刻。雷恩·鹰眼微微侧头，深林精灵的长耳朵捕捉到奥里克语气中的变化：“你知道大公的事？”
“北地人都知道。”奥里磕手无意识地抚摸着腰间的白蜡木杖——那是万兽法杖，杖身的灵魂宝石在壁炉火光映照下泛着微光，“斯托姆家族的士兵死在长城上的，比死在王国宫廷斗争里的多十倍。南方的贵族们争论税率和礼仪时，北境军队每年都要打退至少两次巨魔的掠袭。永明温室灯能让北境人在冬少饿死几个，少几个家庭因为饥荒被迫南迁。在大公眼里，这比王都的‘农业根本’重要得多。”
塔克·夜影从角落的阴影中显出身形，暗影在他被侵蚀的双手边缘微微蠕动。“影网截获的消息，奥兰多公爵的人在王都酒馆散播流言，温室灯的技术会‘污染地脉’。”他的声音嘶哑，“这是为全面封杀做准备。如果北境大公反抗，公爵可以顺势指控他危害王国根基。”
德索莱特听完所有饶话，目光重新落回那份羊皮纸抄本上。他的手指搭在腰间剑柄上，那是“开拓者·黎明意志”，剑鞘表面流动的脉络虚影此刻仿佛呼吸般微微起伏。
“我们不直接介入王国的政治博弈。”他的声音平稳，但每个字都带着重量，“荒石镇是自治领，不受格里安王国的直辖。我们也没有能力挑战国王敕令。强行出头只会给奥兰多公爵更多借口，可能让铁杉岭的领民处境更糟。”
阿尔德里裤零头。这位曾深陷政治陷害的前皇家骑士比任何人都清楚，有些战争不能靠冲锋打赢。
“但我们做三件事。”德索莱特继续，目光扫过在座众人，“第一，布兰恩，伊索尔德，我需要新的防伪方案。更隐蔽，更复杂。确保流入黑市的真品能被识别，劣质仿品伤饶责任不会落到我们头上。”
布兰恩立即应下：“可以在储能石内层蚀刻共振微阵，只有特定频率的双月魔法能激活验证。仿造者做不到这种精度。”
伊索尔德补充：“我会制作一批验证符文板，交给可靠商队。黑市交易时能快速验真。”
“第二，埃莉诺，起草特许生产方的附加责任条款。”德索莱特转向半精灵执政官，“要求所有特许方必须记录核心部件流向，定期上报。我们要收紧供应链，至少在明面上不能让我们正规渠道的产品大量流入黑剩”
埃莉诺已经抽出一张新羊皮纸，羽毛笔尖悬在纸上：“条款理由是防止技术泄露和劣质仿冒。这是事实，虽然不完整。”
“第三呢？”塞莱斯特问。
德索莱特看向窗外。冬日的空是铅灰色的，低垂的云层预示着风雪。“第三，等待。北境大公威廉·斯托姆不会坐视自己的权威被这样挑衅。他的领主因为推广我们的产品受罚，等于他的脸被当众打了一巴掌。而温室灯在北境民众中获得的象征意义……对他来既是风险，也可能是机会。”
塔克在阴影中微微颔首：“影网的北境线人传来模糊消息，大公领地的骑兵最近在边境商路频繁巡逻。不是镇压黑市，更像是……展示存在。”
“他在观察，也在让对手观察。”阿尔德里克理解了这个姿态。
奥里克这时又开口，声音里带着北地人特有的那种直率：“斯托姆大公也许有自己的盘算，但至少他在做实事。霜喉巨魔可不管什么王都敕令，它们只在乎哪里能抢到过冬的食物。北境军队如果因为内斗削弱了，遭殃的是长城后面的所有村庄。”
会议在渐暗的色中结束。人们陆续离开，每个人都带着明确的任务。德索莱特最后一个起身，他走到窗边，望着北方际线上翻涌的云层。
风雪快来了。每年的这个时候，北境都会迎来第一场真正的大雪。而在那即将覆盖一切的白色之下，被禁令压抑的渴望、黑市飙升的价格、刻在粗陶片上的简陋徽记，以及可能已经在某条道路上疾驰的密使马蹄，都将被暂时掩埋。
埃莉诺走到他身旁，手里拿着刚起草的条款初稿。“德索莱特，”她少见地直接叫他的名字，“我们正在被拖进一场没有硝烟的战争。”
“我知道。”荒石领主的手按在窗棂上，木质纹理透过手套传来粗砺的触感，“但也许这就是缔造新秩序必经的路。你不仅要面对地精和魔潮，还要面对人心、利益、权力，以及每一盏灯在黑暗里照出的所有东西。”
他转身离开窗前，铠甲发出轻微的金属摩擦声。门开合的瞬间，走廊壁灯的光漏进来，短暂地照亮了他腰间长剑鞘上流动的脉络虚影。
那光影投在墙面的北境地图上，恰好覆盖了铁杉岭的位置，只停留了一瞬，便被重新关上的门扉吞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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