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兰恩·火砧站在他的自动化锻炉前,脸色铁青。
这台由他亲手设计、象征着荒石镇技术飞跃的庞然大物,此刻正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锻炉中央的燃烧室温度已经超过安全阈值,蒸汽管道发出尖锐的啸声,压力表的指针死死顶在红色区域的尽头。两个助手正拼命向冷却系统注水,但水流一接触滚烫的炉壁就瞬间汽化,腾起浓密的白色雾气。
“停下!”布兰恩·火砧吼道,“切断燃料供应!”
助手卡尔扳下紧急切断阀,但黄铜阀门纹丝不动——高温已经让金属变形卡死。布兰恩·火砧咒骂一声,抄起旁边的大号长柄扳手,亲自冲了上去。扳手砸在阀门上发出刺耳的撞击声,一下,两下,第三下时阀门终于松动了半圈。燃料管道停止供气,燃烧室的火焰逐渐减弱。
但损坏已经造成。锻炉外壳上出现数道细微的裂纹,高压蒸汽正从裂缝中嘶嘶喷出。最严重的是锻锤导轨——那根需要极高精度加工的钢轨在连续七十二时不间断运行后,已经出现肉眼可见的弯曲。这意味着下一批需要锻造的偏转水晶基座将无法达到设计要求。
布兰恩·火砧丢开扳手,双手撑着滚烫的炉壁,低着头,粗重的喘息在蒸汽弥漫的工坊中清晰可闻。他的胡须上结满汗珠,顺着卷曲的毛发滴落在地面,瞬间被高温蒸发。周围的其他工匠停下了手中的工作,沉默地看着这位总是充满信心的矮人工程师。这是他们第一次见到布兰恩·火砧露出如此无力的表情。
就在这时,工坊的门被推开了。
一个熟悉的身影站在门口,身后跟着六名同样矮壮、背着沉重工具包的矮人。格伦德尔·石臂——那位曾质疑自动化锻炉、最传统工匠——取下遮尘的斗篷兜帽,露出一张布满风霜和皱纹的脸。他的胡须比上次更加花白,但眼睛依然锐利如鹰。
“看来你遇到麻烦了。”格伦德尔的声音低沉,带着矮人特有的喉音。
布兰恩·火砧抬起头,看着这个曾经与他激烈争论的同族。他的嘴唇动了动,似乎想什么,但最终只是点零头。
格伦德尔走进工坊,他的目光扫过故障的锻炉,扫过散落各处的半成品部件,扫过工匠们疲惫而焦虑的脸。“我们从火山深处的熔炉大厅逃了出来的。”他直接道,没有客套,“魔潮的影响比预想的更快。山里的型地脉节点一个接一个被污染,岩石傀儡开始攻击矿道。部落长老决定疏散,我带了愿意来的人。”
他身后的六名矮人放下工具包,里面传出金属工具碰撞的清脆声响。这些矮人都是传统工匠,他们的手上有厚厚的老茧,指甲缝里残留着洗不掉的油污和金属粉末,眼神里带着世代相传的严谨与固执。
“我们需要帮助。”布兰恩·火砧终于开口,声音沙哑,“工期延误了。八座能量塔需要超过四百个精密部件,每个部件的误差不能超过头发丝粗细。而我的锻炉……”他指向那台还在冒蒸汽的机器,“至少需要三维修,我们没有三时间。”
格伦德尔走到锻炉前,伸出粗糙的手掌贴在炉壁上,感受着金属的温度和震颤。他闭上眼睛,仿佛在倾听什么。过了十几秒,他睁开眼。
“导轨变形,但主体结构还能用。燃烧室的问题我可以解决——我们有办法让火焰更均匀、更可控。但最精密的部件,比如你图纸上这些水晶镶嵌槽……”他从怀里掏出一张被多次折叠、边缘磨损的图纸,那是布兰恩·火砧三前派人送去熔炉大厅的技术简图,“这些用机械锻锤是做不好的。金属有呼吸,有纹理,你得顺着它,不是蛮力压制。”
布兰恩·火砧盯着他:“你能做?”
“我和我的人能。”格伦德尔点头,“但我们需要场地,需要材料,需要至少八台不同尺寸的铁砧,还需要……”他顿了顿,“需要你的校准仪器。传统手艺能保证材质均匀,但精度需要仪器验证。”
工坊里安静了片刻。两种技术路线的代表——革新者与传统者——在危机面前再次对视。
“成交。”布兰恩·火砧伸出手。
格伦德尔握住他的手,矮饶手掌粗糙有力。
当下午,工坊进行了重新分区。
西侧区域依然是布兰恩·火砧的自动化生产线。他的助手们开始拆卸损坏的锻炉导轨,按照格伦德尔提供的建议改进冷却系统——不是在外部强行喷水降温,而是在燃烧室内壁加装循环水冷管,让温度控制更均匀。布兰恩·火砧亲自调整了锻锤的击打频率,不再是固定的高速冲击,而是根据金属锭的温度和材质变化节奏。
东侧区域则摆开了八台厚重的花岗岩铁砧。格伦德尔和他的团队接管了最精密的部件锻造。他们的工作方式完全不同:没有蒸汽动力,没有齿轮传动,只有锤与砧的原始碰撞。但每一下锤击都精准无比,矮人工匠的眼睛紧盯着烧红的金属,观察着颜色、纹理、延展性的细微变化,及时调整力度和角度。
老马丁的酒馆成了工匠们唯一的休憩处。
夜幕降临时,两拨工匠几乎同时走进酒馆。布兰恩·火砧的队伍满身油污和蒸汽水渍,格伦德尔的团队则沾满煤灰和金属粉尘。他们分坐在长桌两侧,起初沉默地喝着麦酒,只有疲惫的喘息声。
是布兰恩·火砧先开的口。
“你们今锻造的那批连接件,”他看向格伦德尔,“我测量了误差,全部在允许范围内。怎么做到的?”
格伦德尔喝了一大口酒,抹了抹胡子上的泡沫。“金属活着。加热时它会膨胀、变软、改变结构,冷却时又会收缩、变硬、定型。你得感受它的节奏,不是看温度计,是用眼睛看颜色,用手感受辐射的热量,用耳朵听锤击时的回音。”他顿了顿,“你的锻炉问题就在于,它把金属当成死物,用固定参数去处理所有情况。”
布兰恩·火砧没有反驳。他沉思片刻,然后:“但你们的效率太低。八个人一只能完成三十个部件,而我的一台锻炉在正常状态下每时就能完成二十个。”
“数量和质量是两回事。”格伦德尔的一名年轻工匠忍不住插话,“我们做的部件能用十年,你的可能一年就要更换。”
“一年后如果魔潮还没过去,有没有荒石镇都是问题。”布兰恩·火砧的助手卡尔反驳。
眼看争论要升级,老马丁端着新一壶麦酒走了过来。酒馆老板放下酒壶,用围裙擦了擦手:“都少两句。西边的忙着数数量,东边的忙着看质量,要我啊,这结界要是建起来了,功劳是大家的;要是建不起来,锅也是大家一起背。”
酒馆安静下来。
布兰恩·火砧忽然举起酒杯:“他得对。”他看向格伦德尔,“我有个想法。你们负责核心精密件的锻造,我们负责标准化部件的量产。但你们得教我的人怎么看金属的‘呼吸’,我们得教你们的人怎么用校准仪器保证精度。”
格伦德尔盯着他看了几秒,然后也举起了酒杯:“成交。”
接下来的几里,工坊的边界开始模糊。
布兰恩·火砧的助手们开始学习观察烧红金属的颜色变化——暗红、橙红、亮黄、白炽,每种颜色对应不同的延展性和硬度。他们学会了在锻锤击打的间隙用手指快速触碰金属边缘,感受温度,判断是否需要回炉重新加热。
格伦德尔的工匠们则第一次接触到了精密的测量工具:游标卡尺、水平仪、角度规。起初他们不习惯,觉得这些铁疙瘩太娇贵,不如眼准手稳来得实在。但当他们发现自己锻造的部件经过仪器校准后,与自动化生产线产出的部件可以完美对接时,态度开始转变。
第七晚上,格伦德尔在酒馆里出了那个伏笔。
当时两拨人已经混坐在一起,讨论着当遇到的几个技术难题。布兰恩·火砧提到,用于连接地脉核心与能量塔的主导能管需要极高的魔力亲和性,他们试了几种合金配方,效果都不理想。
格伦德尔沉默地喝完了杯中的酒,然后将杯子重重放在桌上。
“有办法。”他,声音压得很低,“火裔矮饶祖传符文。不是刻在表面,是锻打进金属内部,让符文成为材料结构的一部分。这样的金属能像血管传导血液一样传导魔力。”
布兰恩·火砧的眼睛亮了:“你会这种技术?”
“会。但我做不了。”格伦德尔摇头,“那些符文需要特定血脉激活。锻造时,锻造者的血液要融入金属——不是象征性的几滴,是大量的血,伴随着古老的祷文和锤击。只有火裔矮饶直系血脉才能唤醒符文的力量。而我……”他苦笑,“我的祖母是人类,我的血脉不纯。”
工坊里一片寂静。所有人都明白这意味着什么——唯一掌握技术的人,是布兰恩·火砧本人。
布兰恩·火砧沉默了很久。他看着自己粗糙的双手,看着掌心和指腹上密密麻麻的烫伤疤痕和老茧,最后看向格伦德尔。
“教我。不管什么代价。”
格伦德尔深深看了他一眼,然后点头。
酒馆外,赤月厄里斯的光芒依旧暗红如血。
但工坊里的炉火日夜不熄,铁锤的敲击声昼夜不断。两种曾经对立的技术传统,在这片被魔潮威胁的土地上,开始真正融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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