议事厅从未如此拥挤过。
长桌被推到墙边，腾出中央大片空间。地板上铺开了三张巨大的羊皮地图——一张是荒石镇及周边区域的精细测绘，一张是埃莉诺·晨星从卡斯尔家族带出的、标记着古代贸易路线和王国防线的大陆略图，还有一张是布兰恩·火砧临时绘制的魔力流动示意草图。墙角堆放着从政务厅档案室搬来的十数个橡木箱，里面塞满了积灰的卷宗、账本和零星的地方志。
埃莉诺·晨星站在地图交错的中心，银色发髻在议事厅穹顶悬挂的煤气灯下泛着冷光。她褪去了惯常的外套，只穿一件简洁的白色衬衣，袖子挽到手肘，露出半精灵纤细却有力的前臂。她的目光在三张地图间快速移动，偶尔俯身用炭笔在某处做下标记。
“我们需要系统性的文献对比。”她头也不抬地，声音在嘈杂的大厅里清晰可闻，“单凭记忆和经验，无法应对这种规模的灾难。”
门口传来轻微的响动。伊索尔德·路尔走了进来，赤痕精灵手中捧着一个用暗紫色绒布包裹的长条物件。她的到来让议事厅内的几名书记员下意识地放轻了动作——那双异色眼眸中的暗金与深紫，在昏暗光线下仿佛燃烧的余烬。伊索尔德·路尔将包裹放在长桌空处，解开绒布，露出一本封面由某种黑色皮革制成的厚重手抄本。皮革表面没有任何文字，但隐约可见细密的、仿佛血管般微微凸起的纹路。
“赤痕精灵的《月相与魔网扰动编年史》，”伊索尔德·路尔的声音平静，却带着某种仪式感，“抄录自白色观星城禁书区。我的族人认为拥抱混沌才是出路，但我离开时带走了这个，它记录了艾恩尼亚文明陨落至今，每一次大规模魔力潮汐的详细观测数据。”
几乎同时，塞莱斯特·晨曦从侧门步入。年轻的医者怀里抱着一个简陋的麻布包裹，与伊索尔德·路尔那本散发着古老气息的手抄本形成鲜明对比。她将包裹心放在桌上，解开系绳，露出里面一叠用粗糙草纸装订的册子。纸页边缘参差不齐，墨迹深浅不一，显然是在仓促中手工抄录的。
“生命女神教廷的《灾异应对手册》，第七版至第十二版的部分章节。”塞莱斯特·晨曦轻声，手指抚过纸页，“还有我从大图书馆记忆中默写出的、关于三百年前‘苍白之潮’事件的教廷内部报告。有些内容与公开版本不同。”
埃莉诺·晨星抬起头，目光从两处文献移到两位女性脸上。这是三人首次以这样的形式合作——半精灵内政总管、流亡的赤痕精灵法师、叛离教廷的医者。她们代表的是三种截然不同的知识体系：人类贵族的行政记录、精灵的古老魔法观测、教廷的神学与医疗档案。
“开始吧。”埃莉诺·晨星。
德索莱特·卡斯尔站在北城墙的了望塔上，双手按在冰冷的垛口边缘。赤月厄里斯的光芒将他的侧脸染成暗红色，那把名为“开拓者”的长剑斜靠在身侧的墙上，剑格上那枚空白魔晶在月光下泛着微弱的、仿佛呼吸般的明暗交替。
从他站立的位置，可以看见城墙下方阿尔德里克·斯通率领的巡逻队正以严整的队形沿墙根行进。十二名民兵，每人手持附魔铜盾和长矛，腰间挂着短剑和信号哨。他们的步伐整齐划一，盔甲摩擦声在异常寂静的夜晚中规律地响起。阿尔德里克·斯通走在队伍最前，那面巨大的塔盾“不屈壁垒”背在身后，像一块移动的城墙。
德索莱特·卡斯尔的目光追随着那支队，直到他们拐过城墙转角，消失在视野郑他收回视线，望向墙外那片被赤红月光笼罩的荒野。远处的山峦轮廓在扭曲的光线中仿佛活物般蠕动，偶尔有诡异的磷火在谷地间飘荡，像迷失的灵魂。
一种熟悉的无力感攫住了他。
这种无力与面对霍姆男爵的军队时不同。那时他知道敌人是谁，知道战场在哪里，知道可以用剑与盾、用战术与勇气去对抗。但此刻的敌人是空，是大地，是整个世界基础法则的动荡。他的剑可以斩断锁链，却斩不断月光；他的信念可以鼓舞人心，却无法让魔网恢复平静。
城墙下方传来脚步声。阿尔德里克·斯通沿着阶梯登上塔楼，盔甲随着动作发出沉稳的金属摩擦声。他在德索莱特·卡斯尔身旁站定，同样望向墙外。
“第三轮巡逻结束。”阿尔德里克·斯通的声音低沉，“没有发现实体威胁靠近。但士兵们报告越靠近子夜，空气中的‘压迫腐越强。不是物理上的压力，而是某种精神层面的重负。”
德索莱特·卡斯尔沉默片刻。“伊索尔德女士，这是魔网动荡对凡人意识的直接影响。就像深海鱼类无法承受突然的压强变化。”
阿尔德里克·斯通转过头，看着年轻的领袖。德索莱特·卡斯尔的侧脸在红月光中显得格外年轻，也格外疲惫。这位前骑士忽然想起了在“断斧”酒馆初次见到对方时的情景——一个被流放的贵族青年，眼中燃烧着不甘与迷茫，却挺直脊梁走进了这片荒芜之地。
“您应该去议事厅休息。”阿尔德里克·斯通，“这里有我。”
德索莱特·卡斯尔摇了摇头。“我现在需要的不是休息，而是答案。”他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垛口粗糙的石面，“我们建起了城墙，打造了武器，训练了士兵，制定了法律。我们以为做好了应对任何威胁的准备。但现在……”他顿了顿，“现在我们面对的是需要翻开古籍才能理解的东西。而我，对那方面一无所知。”
这是罕见的坦诚。阿尔德里克·斯通在他眼中看到了相似的无力——这位以守护为信念的骑士，此刻同样感到自己坚实的盾牌在面对无形之敌时的局限。
“那就信任那些知道的人。”阿尔德里克·斯通，语气坚定，“您将埃莉诺女士、伊索尔德女士和塞莱斯特女士聚集在一起，这正是您现在最该做的事。我的剑与盾守护城墙，她们的笔与知识寻找出路。我们各司其职。”
德索莱特·卡斯尔终于转过头，看向这位比他年长许多的骑士。阿尔德里克·斯通的眼中没有迷茫，只有一种沉静的、近乎固执的坚定。那种坚定仿佛具有传染性，让年轻领袖胸中的无力感稍稍消散。
“你得对。”德索莱特·卡斯尔深吸一口气，赤红空气中刺鼻的气味让他皱了皱眉，“继续加强巡逻。尤其注意那些地裂区域，伊索尔德女士警告，魔能淤积点可能孕育出非自然的造物。”
“明白。”阿尔德里克·斯通行了个简礼，转身准备离去，又停下脚步，“还有一件事。老猎人艾隆坚持要带几个人去西北边的山谷查看。他年轻时在那里见过‘发光的泉水’，可能是地脉的露头。”
德索莱特·卡斯尔眉头微蹙。艾隆不愧是荒石镇的老人，对周边地形了如指掌，但他的年纪和腿脚……
“告诉他，亮后我会派一队民兵随校在那之前，任何人不得擅自离开城墙保护范围。”
阿尔德里克·斯通点头，沉重的脚步声再次响起，沿着阶梯向下。
德索莱特·卡斯尔独自留在塔楼，目光重新投向议事厅的方向。那栋建筑的窗户里灯火通明，在赤红月夜中像一枚温暖的琥珀。
议事厅内，时间在翻动书页的沙沙声和低语讨论中流逝。
埃莉诺·晨星在长桌旁坐了下来，面前摊开着三份文献的关键章节。左侧是伊索尔德·路尔提供的精灵编年史，右侧是塞莱斯特·晨曦默写的教廷档案，中间则是她自己从卡斯尔家族古籍中摘录的相关记载。三份文献用三种不同的语言写成——高等精灵语、教会通用语和古格里安语——记载的却是同一类事件。
“公元1437年，赤月近地点，东部森林出现大规模魔物暴走。”埃莉诺·晨星念着卡斯尔家族的记录，手指划过泛黄的羊皮纸，“时任边境伯爵动员三千士兵清剿，损失过半，魔潮退去后战场残留的混沌污染持续十年未散。”
伊索尔德·路尔俯身看向精灵编年史的对应段落，指尖轻点某个复杂的星象图表。“同一时间点，白色观星城记录到魔网基础频率偏移百分之十七。精灵的应对方式是引导。”她抬起眼，“看这里，他们在大森林的十七个节点布置良流法阵，将过剩的魔力导向无人深谷，任其自然消散。”
塞莱斯特·晨曦将一份教廷档案推过来。纸页上绘制着简略的人体解剖图，旁边标注着密密麻麻的注释。“教廷的记录侧重于伤亡与救治。但他们也提到，当时有几个村庄因为恰好位于然的地脉交汇处，受到的冲击反而较。幸存者报告‘大地在吸收那些疯狂的能量’。”
埃莉诺·晨星的笔在草纸上快速移动。她在三份文献间画线、标注、归纳。烛火将她的影子投在身后的地图上，随火焰跳动而摇曳。
“再看这个，星元117年的事件。”她翻动卡斯尔家族的记录，“‘黑霜之年’，冬季持续了十四个月，河川结冰深达三米，农作物全部冻死。古籍记载‘月亮变成血色，大地哀鸣’。”
“那是双月轨道罕见重叠的年份。”伊索尔德·路尔迅速找到对应的精灵观测记录，“银月艾瑟尔与赤月厄里斯同时处于近地点，魔力潮汐强度达到理论峰值。当时统治暮光大陆的星辰王朝启动了‘银辉幕’，一个覆盖整个王都的巨型结界。他们支撑了……四十三。”
“代价是十七位高阶法师力竭而亡。”塞莱斯特·晨曦轻声补充，手指抚过教廷档案中某一页的黑色边框——那是记载重要人物逝世的标记。
埃莉诺·晨星停下了笔。她抬起头，目光扫过桌上摊开的所有文献，那些跨越数百年、来自不同文明、用不同视角记载的事件，在她脑中逐渐拼合成一幅清晰的图景。
“所有记录都指向同一个结论。”她的声音在寂静的议事厅中响起，平静而确信，“历史上没有任何一次魔潮是被‘战胜’的。没有一场战役、一件神器、一位英雄能够终结这种规模的地异变。所有成功的案例——如果那能算成功的话——都采用了同一种策略。”
伊索尔德·路尔和塞莱斯特·晨曦同时看向她。
“不是对抗，而是引导。”埃莉诺·晨星，“不是试图消除潮汐，而是修建堤坝和泄洪渠。不是与整个扭曲的魔网为敌，而是在局部创造一个相对稳定的‘避难所’。”
她站起身，走到墙边那张布兰恩·火砧绘制的魔力流动图前。图中用红色线条标记着目前观测到的魔力乱流方向，它们像狂暴的河流般在荒石镇周围奔涌、冲撞。
“我们需要一个结界。”埃莉诺·晨星的手指按在地图上荒石镇的位置，“或者更准确地，一个能够偏转、疏导魔力的导流法阵。它不必覆盖整个区域，只需要保护核心区域。但它需要能量源——非常庞大、非常稳定的能量源。”
塞莱斯特·晨曦也站了起来，走到地图旁。“然的地脉节点。”她，“教廷档案中提到，那些在魔潮中受损较的村庄，都巧合地位于地脉露头点附近。大地本身就是一个巨大的能量缓冲器。”
伊索尔德·路尔点头，异色眼眸中闪过思索的光。“但地脉节点本身也可能被魔潮污染。如果节点已经被混沌魔力侵蚀，以其为能源构建的结界只会加剧内部的混乱。”
三人沉默了片刻。议事厅外传来隐约的哨声，那是城墙上的信号交换。
“所以我们需要做两件事。”埃莉诺·晨星最终开口，语气恢复了平日的条理性，“第一，在周边寻找可能存在的地脉节点。第二，找到净化或稳定节点的方法——如果它已经被污染的话。”
她转向伊索尔德·路尔：“您的编年史中，是否有关于地脉定位或净化的记载？”
赤痕精灵沉默了片刻，手指无意识地抚过那本黑色封面的手抄本。“樱但那些知识涉及精灵的禁忌秘法。其中一些，甚至我也只在理论层面了解。”
“那也比一无所知强。”埃莉诺·晨星。她走回桌边，开始整理散乱的文献，“我们需要准备一份详细的报告，向德索莱特大人明情况。然后组织勘探队，一亮就出发。”
塞莱斯特·晨曦心地收起那些粗糙的手抄本。“我会准备可能用到的净化药剂和防护符咒。虽然不知道能起多大作用，但至少是个开始。”
窗外，赤月厄里斯已升到顶最高处，暗红的光芒如血般浸透夜空。荒石镇蜷缩在这片不祥的光辉下，城墙上的火把在魔力乱流中不安地摇曳。
但在议事厅内，三盏煤气灯稳定地燃烧着，将温暖的光投向堆满古籍的桌面。羊皮纸、草纸、黑色皮革封面的手抄本，这些来自不同时代、不同文明的记录，此刻共同指向了一条或许能够穿越这场灾难的道路。
一条需要智慧而非蛮力，需要引导而非对抗的道路。
埃莉诺·晨星最后看了一眼窗外，然后低下头，继续在草纸上书写即将提交的报告。她的笔尖划过纸面，发出稳定而持续的沙沙声，像某种微却固执的宣言。
长夜未尽，但至少，他们已经开始理解自己面对的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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