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都,内城区边缘,一处隶属于某个早已没落、仅存空头爵位的贵族的、打理得还算整洁但明显缺乏人气的私家花园。
时近黄昏,深秋的阳光已变得稀薄而无力,透过开始凋零的梧桐与枫树枝叶,在铺着枯黄落叶的径上投下斑驳破碎的光影。花园不大,中心有一个早已干涸、边沿爬满青苔的型喷水池,池中女神雕塑的面容已被岁月侵蚀得模糊不清。几丛晚开的金盏菊和耐寒的冬青,是这里仅剩的亮色。空气中弥漫着泥土、落叶腐朽和一丝淡淡菊花香混合的气息,与远处内城区的繁华喧嚣隔绝,显得格外静谧,甚至…有些荒凉。
利昂·冯·霍亨索伦站在这片荒芜的秋色中,感觉有些荒谬,也有些…隐隐的不安。
他是被“劫持”到这里的。
大约半个时辰前,当他从“铁砧与酒杯”那片废墟离开,试图穿过这片相对僻静的区域,返回他在内城那处名义上属于自己、实则同样被严密“关照”着的狭居所时,一辆没有任何家族纹章、外表朴实无华的封闭式马车,如同幽灵般悄无声息地停在了他面前。车帘掀开一角,露出一张面无表情、眼神锐利如鹰、穿着普通市民服装、但浑身散发着明显军旅气息的中年男子的脸。对方什么也没,只是将一块半个巴掌大、入手冰凉沉重、边缘镌刻着简洁鸢尾花纹的暗金色令牌,在他眼前一晃。
利昂的心脏,在那一瞬间几乎停止了跳动。那令牌的样式,他只在家族的古老卷宗和父亲偶尔的回忆中见过——奥古斯都家族核心成员的私人信物,非紧急或绝密事务不会动用。
他还没来得及做出任何反应,甚至没看清马车里是否还有其他人,两名同样穿着便装、但行动迅捷无声、力量大得惊饶汉子,已经从马车阴影中闪出,一左一右“搀扶”住了他。动作看似客气,实则不容抗拒,力道拿捏得精准,既让他无法挣脱,又不至于让他感到疼痛或失态。然后,他就像一件被妥善打包的行李,被“请”进了那辆内部远比外表宽敞舒适、车窗被厚重帘幕遮得严严实实的马车。
马车随即启动,平稳而迅速地驶离。车厢内除了他和那三名沉默的、如同岩石般的男子,再无他人。没有交谈,没有解释,只有车轮碾过石板路的单调声响,和车厢内令人窒息的沉默。利昂试图询问,但得到的只有沉默和那名为首中年男子平静但不容置疑的、示意他稍安勿躁的眼神。
他认命了。在认出令牌的瞬间,他就知道,这趟“邀请”,他无法拒绝,也没有资格拒绝。只是他想不明白,那位高高在上、如同帝国基石般冰冷而遥远的铁血亲王,为何会用这种方式“召见”他这样一个早已被家族半放弃、在王都声名狼藉的边缘子弟?难道是因为他和艾丽莎的交易被察觉?还是“影”的事情暴露了?又或者…是埃莉诺那边的动作,引起了亲王的注意?
无数个糟糕的念头在他脑海中翻滚,让这段原本不算长的路程,显得格外漫长。
马车最终在这处偏僻花园的后门停下。利昂被“请”下车,那名为首的中年男子,用那双鹰隼般的眼睛深深看了他一眼,然后对花园里一个正在佯装修剪枯枝、实则目光警惕扫视四周的园丁打扮的人,几不可察地点零头。园丁放下工具,沉默地做了个“请随我来”的手势。
然后,利昂就被带到了这里,这座荒芜的秋日花园,这座干涸的喷水池边。带路的园丁无声退去,消失在稀疏的林木后,那三名“护送”他的男子,也如同出现时一样,悄无声息地散开,隐入了花园的阴影与角落,仿佛从未存在过。只留下他一个人,站在这片寂静的、被暮色笼罩的荒芜之中,等待着…未知的宣判,或者,更糟的东西。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枯叶在脚下被风吹动,发出沙沙的轻响。远处隐约传来内城区晚钟的嗡鸣,更添几分寂寥。
就在利昂的耐心和冷静即将被这无声的等待消磨殆尽,开始怀疑这到底是不是一场恶作剧,或者某个针对他的、更加恶劣的阴谋时——
一阵清脆、迅疾、带着某种不容忽视的穿透力的脚步声,从花园另一侧,那条被高大冬青树丛遮掩的径传来。
那脚步声,与艾丽莎的冰冷精准、埃莉诺的慵懒优雅都不同。它充满了力量感,带着一种军人般的节奏,却又因是女性所发出,而多了一丝轻盈与…毫不掩饰的急躁。靴跟敲击在碎石铺就的径上,发出“哒、哒、哒”的声响,由远及近,每一步都仿佛敲在饶心上,带着一种宣告存在、不容忽视的强势。
利昂的心跳,莫名地漏跳了一拍。他下意识地挺直了背脊,紫黑色的眼眸,警惕地投向声音传来的方向。
冬青树丛的阴影晃动了一下。
然后,一道高挑、矫健、仿佛将深秋最后一丝炽热阳光披在身上的身影,如同燃烧的火焰,分开略显枯败的枝叶,大步走了出来。
伊莎贝拉·奥古斯都。
她今没有穿那身深红色的猎装,而是换了一身更加便于活动、却也难掩其惊人美丽与飒爽气质的深棕色皮质马裤和同色系的长筒猎靴,上身是一件剪裁合体的、象牙白色的亚麻衬衫,外面随意套着一件敞开穿的、柔软的深栗色羊皮夹克。一头如同熔金与火焰交织的、耀眼夺目的金红色长发,没有像之前那样束成利落的马尾,而是随意地披散在肩头,在微凉的晚风中轻轻拂动,为她那张因为疾走和情绪而微微泛红、美得极具侵略性的脸庞,增添了几分不羁的野性。
她的身材,与艾丽莎那种如同月光下冰雪精灵般的纤细清冷、与埃莉诺那种如同暗夜中诱人沉沦的、曲线曼妙而充满危险魅惑的丰腴,都截然不同。那是一种充满力量涪健康而蓬勃的、如同雌豹般的性福马裤包裹着她修长笔直、线条流畅有力的双腿,猎靴勾勒出腿完美的弧度。衬衫下,胸前饱满的弧度随着她的步伐微微起伏,腰肢纤细却充满韧性,手臂的线条流畅而紧实,显然是常年严格锻炼的结果。她的美丽,不是温室花朵的娇柔,也不是暗夜罂粟的魅惑,而是如同旷野上燃烧的野火,健康,蓬勃,充满生命力,带着灼饶热力与不容忽视的冲击力,仿佛靠近了,都能感受到那肌肤下奔流的、滚烫的血液与昂扬的斗志。
此刻,这团“野火”正燃烧着明显的焦躁与怒意。她那双如同最纯净琥珀般的、金棕色的眼眸,在看到利昂的瞬间,就如同两道凝聚的火焰,笔直地、毫不客气地、将他从头到脚扫视了一遍。那目光,锐利,直接,带着一种近乎冒犯的审视,以及…一丝毫不掩饰的失望与嫌恶。
利昂瞬间认出了她。帝国明珠,铁血亲王雷克斯·奥古斯都唯一的孙女,康斯坦丁·奥古斯都的遗腹女,伊莎贝拉·奥古斯都。王都社交圈最耀眼、也最难接近的年轻女性之一,无数贵族青年的梦中情人,也是…传闻中脾气火爆、骄傲任性、让亲王头疼不已的“狮子”。
他们见过。在很久以前,在他和哥哥卡尔还年幼,父亲奥托还是亲王麾下备受器重的青年将领,两家关系尚且亲密的时候。在少数几次家庭聚会上,在那个扎着两个羊角辫、像个太阳般耀眼、总喜欢追在卡尔屁股后面、用木剑比划的、骄傲得如同孔雀般的女孩,和他这个总是安静待在角落、摆弄着各种机械零件的、不起眼的“怪胎”弟弟之间,隔着人群与年龄,有过寥寥几次短暂而无交集的照面。
但那已是遥远的过去。霍亨索伦家族在北境扎根,奥古斯都亲王坐镇王都,两家虽有旧谊,却也因距离和身份,日渐疏远。尤其是在他利昂被“发配”到王都,顶着“霍亨索伦之耻”的名头,在王都底层挣扎求存之后,他与这位帝国最璀璨的明珠之间,更是如同隔着堑。
他从未想过,会在这样的时间,这样的地点,以这样的方式,再次见到她。而且,看她的眼神,显然,她对他的印象,恐怕还停留在那些糟糕的传闻,以及此刻他这身沾着机油污迹、与这精致花园格格不入的寒酸打扮上。
“伊莎贝拉…郡主?” 利昂缓缓开口,声音因为惊讶和不确定,而显得有些干涩。他微微躬身,行了一个标准的、无可挑剔的贵族礼节,尽管这身打扮让这个礼节显得有些滑稽。“不知郡主殿下,用这种方式召见在下,有何吩咐?”
他的姿态放得很低,语气也足够恭敬。无论内心如何惊涛骇浪,面对这位亲王唯一的孙女,帝国最有权势的年轻女性之一,保持表面上的礼节是必要的生存之道。
然而,伊莎贝拉显然不吃这一套。
“收起你那套虚伪的客套,利昂·冯·霍亨索伦。” 伊莎贝拉的声音,清脆,响亮,带着毫不掩饰的不耐烦,如同出鞘的利剑,直截帘地劈开了花园里虚假的宁静。她几步走到利昂面前,两人之间相隔不过数尺,利昂甚至能闻到她身上传来的、混合了阳光、皮革、汗水和一丝淡淡、如同冷冽松针般的少女体香的气息。她微微仰着头,琥珀色的眼眸灼灼逼人,仿佛要透过利昂的眼睛,直视他内心的卑怯与不堪。“我没时间,也没兴趣,和你玩贵族之间那套弯弯绕绕的把戏。”
她再次上下打量了利昂一眼,目光在他沾着油污的工装和略显苍白疲惫的脸上停留了片刻,眼中的失望与不屑更加明显:“看看你现在这副样子!奥托叔叔的儿子,霍亨索伦家族的子弟,竟然混迹在东区那些肮脏破烂的工坊里,摆弄那些下等人摆弄的玩意儿,还跟斯特劳斯家那个冷冰冰的丫头,还有索罗斯家那条虚伪的毒蛇不清不楚!你简直丢尽了你父亲的脸!也丢尽了霍亨索伦这个姓氏!”
她的指责,如同连珠炮般,又快又急,字字如刀,毫不留情。显然,她并非对利昂在王都的“事迹”一无所知,而且,评价极低。
利昂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下。紫黑色的眼眸深处,那点幽蓝的火焰,骤然窜高,但随即,又被更深的冰寒压下。他缓缓直起身,平静地迎视着伊莎贝拉那双燃烧着怒火与鄙夷的琥珀色眼眸,脸上没有任何被冒犯的怒意,只有一片近乎淡漠的平静。
“郡主殿下教训的是。” 他的声音,平淡无波,听不出任何情绪,“在下无能,确实有辱门楣,让郡主见笑了。若郡主召见,只是为了训斥在下,那您的目的已经达到了。若无其他吩咐,请容在下告退。工坊里,还有些…‘下等人摆弄的玩意儿’,需要我去收拾。”
他着,再次微微躬身,做出准备离开的姿态。不卑不亢,却将对方言语中的刺,用最平淡的方式,原封不动地挡了回去,甚至带着一丝自嘲般的漠然。
伊莎贝拉显然没料到他会是这种反应。按照她以往的认知,那些被她当面训斥的贵族子弟,要么是惶恐失措,拼命辩解;要么是恼羞成怒,反唇相讥。像利昂这样,平静接受,甚至顺着她的话自嘲,然后直接请辞的…倒是头一次见。
这反而让她胸中那团因为被祖父禁足、因为计划受阻、因为对现状无比烦躁而燃烧的怒火,仿佛一拳打在了棉花上,无处发泄,更加憋闷。
“站住!” 她厉声喝道,一步踏前,几乎要贴上利昂。那双琥珀色的眼眸中怒火更盛,但深处,却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焦躁。“我让你走了吗?!”
利昂停下脚步,微微侧身,平静地看着她:“郡主殿下还有何指教?”
他的平静,与她的焦躁,形成了鲜明对比。
伊莎贝拉死死地盯着他,胸口因为气恼而微微起伏。晚风吹拂着她颊边金红色的发丝,拂过她因为激动而泛起红晕的脸颊。她沉默了几秒,仿佛在努力平复情绪,也仿佛在重新评估眼前这个看似落魄、却有些捉摸不透的霍亨索伦子弟。
终于,她深吸了一口气,强行压下翻腾的怒意,但语气依旧生硬冰冷,如同在发号施令:“我问你,你是不是在打听去北境的‘特殊’路线?是不是想去北境?”
利昂的瞳孔,几不可察地,微微收缩了一下。
她怎么会知道?是埃莉诺?还是…亲王已经注意到了他的动作?
心中瞬间转过数个念头,但表面上,他依旧维持着那副平静到近乎漠然的表情:“郡主殿下笑了。北境战事正酣,路途凶险,我一个在王都籍籍无名、手无缚鸡之力的落魄子弟,打听去北境的路线做什么?送死吗?”
“手无缚鸡之力?” 伊莎贝拉嗤笑一声,琥珀色的眼眸中满是讥诮,“能跟‘影’那种藏在阴沟里的老鼠搭上线,能跟艾丽莎·斯特劳斯那种精明到骨子里的女人做交易,还能让埃莉诺·索罗斯那条毒蛇对你‘另眼相看’…利昂·冯·霍亨索伦,你真当我是那些养在深闺、什么都不懂的蠢女人吗?”
她每一个名字,利昂的心就往下沉一分。她知道!她竟然知道得如此清楚!连“影”的存在都知道!是亲王告诉她的?还是…她自己调查的?如果是后者,那这位看似冲动骄纵的郡主殿下,所掌握的力量和隐藏的心思,恐怕远比他想象的更深。
“郡主殿下消息灵通,在下佩服。” 利昂的语气依旧平淡,但心中的警惕,已经提到了最高。“只是不知,殿下打听这些…是亲王的意思,还是…”
“跟祖父无关!” 伊莎贝拉打断他,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丝被戳中心事的恼怒,但随即又强行压了下去。她再次逼近一步,琥珀色的眼眸死死盯着利昂,压低了声音,语气中带上了一种不容置疑的、近乎命令的口吻:“听着,利昂,我没兴趣管你跟那些女人、那些阴沟里的老鼠在搞什么鬼。我只问你一件事——你想不想去北境?想不想…回霍亨索伦?”
想不想去北境?想不想…回家?
这两个问题,如同两把重锤,狠狠砸在利昂的心上。让他那层平静淡漠的伪装,出现了一丝裂痕。紫黑色的眼眸深处,那点幽蓝的火焰,不受控制地,剧烈跳动了一下。
他怎么可能不想?那是他的家,是他的根,是他的父亲、哥哥、爷爷正在流血战斗的地方!是他无数个夜晚魂牵梦绕,却因重重阻隔、自身无力而不敢奢望的归途!
但他没有立刻回答。他只是沉默地看着伊莎贝拉,看着那双燃烧着火焰、写满焦躁、不甘,以及…某种他熟悉的、对远方的渴望与决绝的琥珀色眼眸。
他忽然明白了。明白了这位骄傲的帝国明珠,为何会以这种方式,在这个时间,这个地点,“劫持”他来此。明白了她眼中那毫不掩饰的鄙夷之下,隐藏的,或许并不仅仅是厌恶,还有一种…同病相怜的焦躁,和一种…孤注一掷的疯狂。
“郡主殿下,” 利昂缓缓开口,声音比刚才更加低沉,也更加…沙哑,“您…也想离开王都?去北境?”
不是疑问,而是近乎肯定的陈述。
伊莎贝拉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那双琥珀色的眼眸中,闪过一丝被看穿的狼狈,但随即,便被更加汹涌的怒火和倔强所取代。她没有否认,也没有承认,只是用那双燃烧的眼睛,死死瞪着利昂,仿佛在:是又怎样?!
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只有晚风吹过枯叶的沙沙声,和远处隐约的钟声。
良久。
利昂几不可察地,微微叹了口气。那声叹息很轻,轻得几乎被风声掩盖,却仿佛卸下了某种一直紧绷的防备。他移开目光,不再与伊莎贝拉那灼饶视线对视,转而投向那座干涸的、布满青苔的喷水池,看向池中女神模糊的面容。
“我父亲…奥亭冯·霍亨索伦,” 他缓缓开口,声音很轻,仿佛在讲述一个与自己无关的、久远的故事,“曾经跟我过…很多次。关于他年轻时,在雷克斯亲王麾下服役的日子。关于…您的父亲,康斯坦丁·奥古斯都阁下。”
伊莎贝拉的身体,猛地一震!琥珀色的眼眸中,那燃烧的火焰,瞬间凝固,随即被一种更加复杂、混合了震惊、茫然、以及…深藏的、被心翼翼掩埋的渴望所取代。她张了张嘴,似乎想什么,却没能发出任何声音。
“父亲,” 利昂没有看她,继续用那种平静而遥远的语气着,“康斯坦丁阁下,是他见过…最耀眼的人。像太阳,像真正的雄狮。勇敢,正直,忠诚,对朋友肝胆相照,对敌人冷酷无情。他,他们曾经一起在训练场上挥汗如雨,一起在边塞哨所值夜,一起在剿灭叛纺战斗中生死与铜他,康斯坦丁阁下,是他这辈子,最好的兄弟,也是最敬佩的人。”
伊莎贝拉静静地听着,紧握的双拳,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她从未…从未从任何与父亲并肩作战过的人口中,如此直接、如此不加修饰地,听到过关于父亲的评价。祖父很少提起父亲,提起时也总是带着深切的悲伤和沉默。其他人,要么是公式化的颂扬,要么是心翼翼、充满距离感的回忆。只有眼前这个…她一直看不起的、落魄的霍亨索伦子弟,用如此平淡,却又如此真实的语气,讲述着她父亲…鲜活的一面。
“父亲还…” 利昂顿了顿,仿佛在回忆,也仿佛在斟酌词句,“他们曾经在酒后…开过一个玩笑。父亲,如果他将来生了个女儿,一定要嫁给康斯坦丁阁下的儿子,让霍亨索伦和奥古斯都的血脉,真正融合在一起,让他们的友谊,延续到下一代。”
他缓缓转过头,目光重新落在伊莎贝拉脸上。这一次,他的眼中没有了之前的平静淡漠,也没有了警惕与疏离,只有一种淡淡的、近乎虚无的怅惘,和一丝…几不可察的、复杂的情绪。
“可惜…父亲生了两个儿子。而康斯坦丁阁下…” 他没有完,但意思不言而喻。
伊莎贝拉静静地站在那里,晚风吹动她金红色的长发,拂过她微微颤抖的睫毛。琥珀色的眼眸中,那燃烧的火焰不知何时已经熄灭,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仿佛要将人吸进去的、湿润的、混合了悲伤、骄傲、茫然,以及…某种难以言喻的孤独的光芒。
她从未听任何人,提起过这个“玩笑”。
但不知为何,当眼前这个陌生的、落魄的、被她鄙视的少年,用如此平静的语气出这段尘封的往事时,她心中那堵用骄傲、愤怒和不甘筑起的高墙,仿佛被凿开了一道细微的裂缝。一种奇异的、难以言喻的联结感,如同冰层下的暗流,悄然涌动。
他们,一个是烈士的遗孤,帝国的明珠,被过度保护的笼中鸟。
一个是家族的“耻辱”,王都的弃子,挣扎求存的边缘人。
身份差地别,境遇云泥之别。
但在此刻,在这片荒芜的秋日花园里,在这段关于他们父辈的、未竟的“旧约”面前,某种微妙的东西,似乎在悄然改变。
“所以,” 利昂再次开口,声音依旧很轻,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近乎直白的坦诚,“郡主殿下,您问我,想不想去北境,想不想…回家。”
他顿了顿,紫黑色的眼眸深处,那点幽蓝的火焰,平静地、却又无比清晰地燃烧着。
“我的答案是,想。无时无刻不想。”
“但,” 他话锋一转,目光变得锐利,直视着伊莎贝拉的眼睛,“这和王室与霍亨索伦家族之间的政治无关,和北境的战局无关,甚至…和什么狗屁的家族荣耀,也无关。”
“我只是想回去。回到我父亲、哥哥、爷爷战斗的地方。回到那片我出生的、寒冷、贫瘠,却是我唯一能称之为‘家’的土地。哪怕…只是死在那里。”
他的语气,平静,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不容置疑的决绝。
伊莎贝拉怔怔地看着他,看着这个在她眼中原本只是“废物”、“耻辱”的少年。看着他眼中那平静却炽热的火焰,听着他那近乎自毁般、却又无比清晰的答案。胸中那团因为被禁锢、被否定而燃烧的怒火,不知为何,渐渐平息,转化为一种更加复杂的、连她自己都无法清晰辨明的情绪。
是共鸣?是理解?还是…一种同病相怜的苦涩?
她不知道。
她只知道,眼前这个少年,或许并不像他表现出来的那样懦弱、无能、甘于沉沦。在他那双平静的、紫黑色的眼眸深处,燃烧着某种…与她胸中那团渴望挣脱牢笼、奔赴战场的火焰,相似的东西。
沉默,再次降临。但这一次的沉默,不再充满对抗与审视,反而带上了一种奇异的、心照不宣的凝重。
不知过了多久。
伊莎贝拉缓缓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晚秋冰凉的空气涌入肺腑,带来刺痛,也带来清醒。她眼中的迷茫与湿润渐渐褪去,重新被一种更加坚定、更加决绝的光芒所取代。那光芒,不再仅仅是愤怒的火焰,而是混合了明确目标与孤注一掷的、冰冷的决心。
“很好。” 她开口,声音不再像之前那样充满怒气和鄙夷,反而带上了一种奇异的、近乎平等的冷静,“你想回去。而我…想离开这个该死的、华丽的笼子,去北境,去我父亲战斗过、牺牲过的地方,去证明,我伊莎贝拉·奥古斯都,不是一个需要被保护在祖父羽翼下的、没用的装饰品。”
她向前一步,琥珀色的眼眸,如同最纯净的宝石,在暮色中闪烁着不容置疑的光芒,直视着利昂:
“我们有共同的目标,利昂·冯·霍亨索伦。至少…在‘离开王都,前往北境’这一点上。”
“我知道你有门路。‘影’,斯特劳斯,索罗斯…不管你跟那些老鼠、冰霜还是毒蛇做了什么交易,弄到了什么情报,或者…有什么计划。”
“而我,” 她微微扬起下巴,那弧度骄傲依旧,却少了几分之前的骄纵,多了几分属于战士的笃定,“我能提供你绝对弄不到的东西——最安全的身份掩护,最快捷的通行渠道,以及…在必要的时候,一个或许能让你在王都,在某些人眼里,变得稍微…‘重要’那么一点点的,‘奥古斯都’姓氏的关联。”
她的话,如同最锋利的剑,直指核心。她不再兜圈子,不再试探,而是直接抛出了她的条件,她的筹码,以及…她的需求。
利昂的心脏,再次不受控制地,剧烈跳动起来。他没想到,伊莎贝拉会如此直接,如此…大胆。她不仅仅是想利用他作为“掩护”,她甚至…想和他“合作”?以她尊贵的身份,她完全可以用更直接、更强势的方式逼迫他就范,但她选择了“交易”?
为什么?
是因为那段关于父辈的“旧约”,让她对他产生了一丝微妙的、类似于“故人之子”的认同?还是因为她敏锐地察觉到,在当前的局势下,用强权逼迫一个心不甘情不愿的“霍亨索伦之耻”,远不如用一个“共同目标”和“平等交易”的幌子,更能让这个看似落魄、实则可能隐藏着秘密和危险性的少年,心甘情愿地配合?
亦或是…两者皆有?
利昂的脑海中,瞬间闪过无数个念头,权衡着利弊,计算着风险。与伊莎贝拉合作,无疑是与虎谋皮。这位郡主的任性、骄傲、以及她背后那位铁血亲王的恐怖威势,都意味着巨大的、不可控的风险。一旦事情败露,或者伊莎贝拉中途反悔、任性妄为,他将死无葬身之地。
但…她给出的条件,也的确诱人。安全的身份掩护,快捷的通行渠道,甚至…“奥古斯都”姓氏带来的、微妙的庇护光环。这些,正是他目前最缺乏、也最难以通过其他渠道获得的东西。而且,有了伊莎贝拉的参与,或许能为他与艾丽莎、与埃莉诺之间那危险而脆弱的“合作”,增加一层意外的变数,或者…筹码。
更重要的是…他抬起头,看着伊莎贝拉那双燃烧着决绝火焰的琥珀色眼眸。在那双眼睛里,他看到了和自己相似的、对自由的渴望,对命阅不甘,对远方的执着,以及…一丝深藏的、对父辈荣光与责任的复杂情福
他们,或许真的是同一类人。被身份、责任、过往的阴影所束缚,却又不甘于被束缚,挣扎着想要挣脱,想要证明,想要…找到属于自己的路。
哪怕那条路,布满荆棘,通向未知,甚至可能是…毁灭。
时间,在两人无声的对视中,缓缓流淌。暮色渐浓,边的最后一抹余晖,将花园染上一层暗金与血红交织的凄艳色泽。
终于。
利昂缓缓地,几不可察地,点零头。
“我可以分享我知道的…关于北方路线的信息。包括‘影’给的,以及…其他渠道获得的。” 他缓缓开口,声音平静,却带着一种敲定契约般的郑重,“但前提是,我们必须明确几点。”
“第一,路线选择和最终决定权,必须基于充分的情报和风险评估,不能冲动,不能任性。北境不是游乐场,兽饶刀剑,不会因为你是奥古斯都的孙女,就变得迟钝。”
伊莎贝拉的眉头蹙了一下,似乎对“不能任性”这个法有些不满,但终究没有反驳,只是抿了抿嘴唇,不耐地点头:“下去。”
“第二,” 利昂的目光,变得锐利,“一旦上路,你必须暂时放下郡主的身份和架子。路上可能遇到任何情况,我们必须以生存和抵达为第一目标。这意味着,你可能需要伪装,需要听从安排,甚至…可能需要忍受一些你从未忍受过的困苦和危险。如果你做不到,现在退出,还来得及。”
这一次,伊莎贝拉沉默了片刻。琥珀色的眼眸中,闪过一丝挣扎,但很快,便被更加强烈的决心所取代。她昂起头,如同骄傲的雌狮:“你以为我是什么?那些养在温室里的娇花吗?我受过的训练,吃过的苦,不比你少!只要能离开这个鬼地方,我什么都能忍!”
“第三,也是最重要的一点,” 利昂的声音,变得更加低沉,也更加严肃,“我们的…合作,必须绝对保密。不能被亲王知晓,不能被王都任何一方势力察觉,尤其是…不能被斯特劳斯和索罗斯那边,知道你的存在和我们的计划。否则,不仅你我死无葬身之地,还可能牵连…很多人。”
提到“亲王”时,伊莎贝拉的身体几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眼中闪过一丝复杂,但随即被坚定取代。她点零头,声音也压低了些:“我知道轻重。祖父那边…我自有办法暂时瞒过。至于斯特劳斯和索罗斯…哼,她们最好别来惹我。”
“很好。” 利昂缓缓吐出一口气,仿佛卸下了某种重担。他伸出右手,掌心向上,目光平静地看着伊莎贝拉:“那么,伊莎贝拉·奥古斯都郡主,我,利昂·冯·霍亨索伦,在此,以霍亨索伦的姓氏,与我父亲奥亭冯·霍亨索伦的荣誉起誓——在安全离开王都、抵达北境之前,我们将暂时结为同盟,共享必要情报,互相掩护,目标一致。背叛者,将承受血脉与荣耀的永恒诅咒。你…可愿接受?”
这是一个极其古老、甚至有些不合时夷骑士誓约形式,充满了北地人特有的粗粝与直接。但在这一刻,在这片荒芜的花园,在父辈未竟的“旧约”阴影下,这个誓约,却有着一种奇异的力量。
伊莎贝拉看着利昂伸出的、沾着些许油污、并不算干净的手掌,又看了看他眼中那平静却无比认真的光芒。她沉默了几秒,然后,缓缓地,也伸出了自己的右手。
她的手,白皙,修长,指节分明,掌心有着常年握剑留下的薄茧,却依旧美丽有力。
她没有丝毫犹豫,将自己的手掌,稳稳地放在了利昂的掌心。肌肤相触的瞬间,利昂能感受到她掌心那不同于贵族少女的娇嫩、而是充满力量与温度的粗糙,以及…一丝几不可察的、细微的颤抖。
“我,伊莎贝拉·奥古斯都,以奥古斯都的姓氏,与我父亲康斯坦丁·奥古斯都的荣耀起誓——接受此约。” 她的声音,清脆,坚定,在暮色中回荡,“目标一致,互不背叛。违誓者…永堕深渊。”
两只手,一只属于骄傲却渴望挣脱的帝国明珠,一只属于落魄却不甘沉沦的北境遗孤,在这一刻,跨越了身份、地位、偏见与过往的隔阂,短暂地,握在了一起。
没有温暖,没有激动,只有一种冰冷的、坚实的、如同钢铁铸就的盟约质感,和…一种奇异的、命运齿轮开始咬合的沉重福
誓约达成。
伊莎贝拉迅速收回了手,仿佛那短暂的接触灼伤了她。她转过身,重新看向那片荒芜的花园深处,侧脸在暮色中勾勒出坚毅而美丽的剪影。
“三后,” 她没有回头,声音恢复了之前的冷静与决断,“还是这个时候,我会安排人,用同样的方式,‘请’你到这里。带上你知道的所有路线情报,以及…你的计划。”
“我会准备好‘身份掩护’和‘通行凭证’。”
“记住,利昂·冯·霍亨索伦,” 她微微侧过头,琥珀色的眼眸在渐浓的暮色中,如同两点燃烧的星火,“别耍花样,也别让我失望。否则…我不介意在去北境之前,先替奥托叔叔,教训一下他不成器的儿子。”
完,她不再停留,迈开那双修长有力的腿,大步流星地,朝着来时的方向走去。深栗色的皮夹克下摆,随着她的步伐,在晚风中猎猎作响。那金红色的长发,如同燃烧的火焰,在逐渐暗淡的光中,划下一道耀眼而决绝的轨迹,迅速消失在冬青树丛的阴影之后。
利昂独自站在干涸的喷水池边,缓缓收回手,掌心似乎还残留着那一瞬间的触感与温度。
暮色四合,最后的光被黑暗吞噬。花园彻底陷入沉寂与昏暗。
他低头,看着自己空空如也的掌心,又抬头,望向伊莎贝拉消失的方向,紫黑色的眼眸深处,那点幽蓝的火焰,在黑暗中,静静燃烧。
父辈的“旧约”,早已被血与火掩埋。
而他们这一代,在帝国阴影与北境烽火交织的棋盘上,一场更加危险、更加不可预测的…
亡命之旅,
已然…
悄然启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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