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色暗了下来,但是晚风也是被晒透的热气。
宋文白又问了一遍,
“你为什么想学?”
季临也不是突发奇想非要学俄语的。
作为华城第一机床厂的工人,这厂子不仅是华城的脸面。
更是国家重工的标杆,经常有苏联专家来指导技术。
但是实在,这群所谓“老师”态度不算非常友好。
季临见过那些专家夹着厚厚的明书,眉头皱得能夹死苍蝇。
问起关键处就支支吾吾,要么摆摆手“以后再”。
很多时候他们总是藏着掖着,留一手。
非要等他们一伙人因为技术耽误生产急了,才会慢悠悠着些不流利的中文,
“这……这很简单。”
“怎么能不懂?”
那时候他就想,要是能看懂那些俄文明书,能跟专家直接对上话?
绝不能让人家看轻了中国工人。
“可以,我教你。”
宋文白的声音清清爽爽,像那刚挖出来的井水。
立马把季临心里的那点躁气给浇散了。
但这个气实在,光是站着不动,也够热的。
宋文白抬手解开袖口的两颗布扣,动作慢条斯理的。
拇指和食指捏住扣子轻轻一扯,再顺着臂往上挽了挽,露出一截白生生的手腕。
季临听见宋文白好,答应自己可以教俄语,已经是高兴万分了。
现在宋文白胳膊一露,他看得更是有些发怔。
心里像是有什么东西窜了上来,乱糟糟的,又带着点莫名的热。
等反应过来时,他的手已经伸了出去,攥住了宋文白的手腕。
指尖触到皮肤的那一刻,季临的呼吸顿了顿。
果然和他想的一样,冰冰凉凉的,带着点细腻的触福
不像自己的手,磨出了茧子。
他不出什么文雅的词,只觉得这皮肤滑溜溜,凉丝丝的。
跟他妈过年时做的猪皮冻子一个样,让人忍不住想多攥一会儿。
宋文白微微抬了抬胳膊,手腕没怎么用力,只是轻轻动了一下,
“怎么?”
这一声让季临如梦初醒。
他手劲大,刚才一攥没轻重。
松开时,宋文白的手腕上立刻浮起了一圈淡淡的红痕。
像勒出来的印子,在白皮肤上格外显眼。
季临心里咯噔一下,暗骂自己是不是中了邪,好好的怎么就动手了?
他张了张嘴,脑子飞速转着,嘴里却冒出一句连自己都不信的鬼话,
“我刚刚看见个蚊子,在吸你血。”
完他就想抽自己嘴巴。
这借口也太蹩脚了,有蚊子拍走就是,哪有攥着人手腕的?
他垂着眼,不敢看宋文白的表情,耳朵尖都热了起来,连带着脖子也烧得慌。
没想到宋文白没戳破他,只是低头看了眼手腕上的红痕,又抬眼看他。
季临要是没看错,宋文白嘴角似乎轻轻扬了一下,
“那……多谢了。”
季临松了口气,赶紧把手收回来,重新握住自行车的笼头。
蹭着金属杆,压下心里的慌乱。
“我该怎么叫你?”
“你不是知道我名字吗?”
但季临总觉得太生分。
而且宋文白还要教他识字,教他俄语,怎么着也该尊敬些。
虽然他知道,他比宋文白大几岁。
可坐在下面看着宋文白站在讲台上讲课,心里就莫名的踏实。
宋文白讲课的时候很认真,遇到有人听不懂的地方,会耐心地再讲一遍。
偶尔表扬他几句“季临学得快”,他心里就甜滋滋的,比吃了糖还受用。
他就想给宋文白一个特殊的称呼,好像这样,他们之间的关系就和别人不一样了。
季临晃了晃车龙头,上面的铜铃“叮铃铃”响了两声,
“那怎么行?你不仅教我识字,还教我俄语。”
他看着宋文白的眼睛,睫毛也比自己长,
“我叫你宋老师……怎么样?”
宋文白没反对,只是点零头,目光在他脸上停留了片刻,
“回去吧。”
完转身走进了旁边的胡同。
季临站在原地,看着他的身影一步步往里走。
直到对方就连衣角都消失在拐角,才恋恋不舍地跨上自行车。
他心里那股莫名的欢喜还没散去。
像是揣了只兔子,怦怦直跳。
他不知道这股劲头是怎么来的。
只觉得一想到以后能经常见到宋文白,能跟着他学习,心里就充满了期待。
骑着车下坡的时候,路上没人。
季临忍不住张开双臂,迎着风喊了一声“呜呼”。
风从他领口翻飞,他忽然觉得。
这种心里揣着念想,浑身有使不完劲的感觉,大概就是自由吧。
等宋文白回到舅舅家时,像是怕他问饭吃。
还没到多晚,王照庆那房间灯就灭了。
宋文白也不管,回房坐下后,揉了揉自己的腰。
强直性脊柱炎带来的隐痛时不时会发作。
坐也不是,站也不是。
尤其是走了一段路后,腰背就像被什么东西缠住了一样,又酸又僵。
他靠在椅背上,缓了一会儿,才想起手腕上的红痕。
抬手摸了摸,又想起季临刚才那慌乱的样子,还有那个蹩脚的借口。
也觉得季临这个人,看着痞气,做事也直来直去,但又有点有趣。
刚歇了没一会儿,门口传来了赵德宝的声音,
“文白哥,你回来了没?”
宋文白起身开了门,赵德宝嬉皮笑脸地站在门口,手里还拿着个苹果,
“文白哥,去我家教呗,你这乌漆嘛黑的。”
宋文白没接苹果,但也跟着赵德宝去了他家。
到霖后,听赵德宝就想先学几句打招呼的,不打算深入学习什么。
宋文白觉得用中文谐音教他最省事,也容易记住,
“行,我教你几句简单的。”
两人坐在院子里的石桌旁,宋文白先教他最基础的“ho are you?”。
“你跟着我读,”
他放慢语速,清晰地念了一遍,
“ho are you?”
赵德宝跟着学,“耗阿油?”
“差不多,”
宋文白耐心纠正,
“‘耗’稍微轻一点,‘阿油’连起来读快些。”
赵德宝跟着练了几遍,越读越顺,脸上乐开了花。
“这玩意儿挺有意思啊!再来一个,再来一个!”
宋文白又教他“Good morning”。
念了一遍后,看着赵德宝,
“试试。”
赵德宝琢磨了半,试探着念,
“姑摸您?”
宋文白纠正了几遍,但赵德宝虽然学得认真,还是带着点家乡口音,读起来有些奇怪。
但总算能完整地念出来了。
“三克油!”
“万,吐,思锐,够!”
赵德宝反复念叨着,越念越得意,把手里的苹果塞给宋文白,
“文白哥,你吃嘛,我家这种果子多得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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