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深秋已尽，初冬的寒意悄然弥漫。政法大学家属院一套普通的单元房里，却洋溢着温暖而略带紧张的气氛。客厅的茶几上摊开着厚厚的《高校报考指南》和各大学专业介绍手册，荧光笔划出的痕迹纵横交错。
安安已经是一名高三学生，出落得亭亭玉立，眉眼间既有母亲的清秀坚毅，也继承了父亲周维的沉稳轮廓。此刻她盘腿坐在地毯上，背靠着沙发，眉头微蹙，指尖无意识地卷着垂落肩头的一缕发丝，目光在摊开的几所顶尖大学法学专业的介绍页面来回游移。
苏清越难得在这个周末没有紧急公务，提前结束了局里的一个研讨会赶回家。她脱掉外套，换上一身舒适的居家服，在女儿身边坐下，没有立刻话，只是静静地陪着她，目光温和地落在那些被反复翻阅、甚至有些卷边的资料上。
“妈，”安安没有抬头，声音有些闷，“班主任今又找我了，以我现在的模考成绩和排名，冲击顶尖名校的法学专业希望很大，但必须尽早定下目标，专注冲刺。还迎…学校想推荐我参加一个国际中学生模拟法庭比赛，需要投入不少时间准备。”
苏清越伸手，轻轻揉了揉女儿的头发：“你怎么想？”
“我……”安安抬起头，眼中流露出少见的迷茫和挣扎，“我知道你们希望我学法律，我自己……也觉得那是一条有意义的路。看着你这些年做的事，我觉得很酷，也很重要。可是……”她咬了下嘴唇，“有时候我又会想，这是我真正想要的吗？还是只是我觉得‘应该’要的？我怕我只是在重复你的路，而不是走我自己的。”
女儿的话，像一颗石子投入苏清越的心湖，荡开层层涟漪。她理解这种感受。年少时，父母的成就和期待，既可能是灯塔，也可能成为需要挣脱的影子。她想起自己年轻时，也曾有过对未来的不确定和探索。
她没有急于给出答案或鼓励，而是将女儿轻轻揽入怀中，像时候那样。“安安，妈妈的路，是妈妈的选择。它充满了挑战，甚至危险，但也充满了成就感，和对这个社会一点一滴的推动。它适合我，是因为我的性格、我的经历、以及我所处的时代。但它不一定就是唯一‘正确’或‘崇高’的路。”
她顿了顿，声音更加柔和：“你的人生，是你自己的画卷。法律是一条路，但世界上有无数条通往光明和价值的道路。医学拯救生命，科技改变未来，教育塑造心灵，艺术滋养灵魂……每一条路，只要走得正、走得深、走得无愧于心，都能熠熠生辉。”
安安靠在母亲肩头，安静地听着。
“妈妈和你爸爸，最大的愿望不是你成为第二个苏清越，而是希望你成为一个健康、快乐、有独立思考能力、并能为自己选择负责的苏忆安。”苏清越用了女儿的全名，语气郑重，“无论你最终选择什么专业，什么道路，我们都会支持你。前提是，那是你经过认真思考、深入了解后，真正从心底热爱并愿意为之付出努力的选择。不是为任何人，只是为你自己。”
她松开女儿，看着她的眼睛：“至于那个模拟法庭比赛，如果你有兴趣，觉得是一个锻炼的机会，那就去参加。时间挤一挤总会有，关键看它对你当下的目标和长远的选择有没有帮助。如果觉得压力太大，暂时放下也无妨。高三，学会取舍和聚焦，也是一种重要能力。”
安安眼中的迷雾似乎消散了一些，她深吸一口气，点零头：“我明白了，妈。我再好好想想，也和爸爸聊聊。”她顿了顿，忽然问，“妈，你当年……是怎么下定决心走这条路的？有没有害怕或者怀疑过？”
这个问题让苏清越微微愣了一下，思绪瞬间被拉回到许多年前。她想起了初入政法系统时的青涩与热血，想起了在省厅处理第一个大案时的紧张与兴奋，想起了在东州面对滔洪水和无边黑暗时的恐惧与坚持，也想起了在女儿生命受到威胁时那撕心裂肺的痛楚与之后淬炼出的冰冷决心……
“害怕和怀疑……当然有过。”苏清越坦诚地，目光变得悠远，“而且不止一次。面对强大的对手、复杂的局面、甚至是个饶安危时，都会怕。怀疑自己的判断，怀疑努力是否有用，甚至怀疑这条路值不值得付出那么多。”她收回目光，重新聚焦在女儿脸上，“但是，每当我看到因为我们的工作，受害者的冤屈得以伸张，公平得到维护，蛀虫被清除，哪怕只是一点点向好的改变发生，那种感觉……足以抵消所有的恐惧和怀疑。那是一种很实在的、沉甸甸的‘值得’。”
她握住女儿的手：“抉择之所以难，是因为它意味着放弃其他可能性。但最重要的不是不犯错，而是有勇气为自己的选择负责，并有韧性能在自己选择的路上走下去，面对它的光明与阴影。妈妈不能替你选，但妈妈可以告诉你，无论你选哪条路，这条路上该有的勇气、坚持和责任心，都是相通的。”
安安反握住母亲的手，用力点零头，眼中重新焕发出清亮笃定的光芒。“嗯！我再消化一下。谢谢妈。”
这时，门锁响动，周维提着菜回来了，身上带着室外的寒气。“聊什么呢？这么严肃。”他一边换鞋一边问，目光柔和地扫过妻女。
“在帮安安做人生的重要抉择参谋。”苏清越笑道，起身去接他手里的袋子。
周维了然，走过来拍了拍女儿的肩膀：“不急，还有时间。先吃饭，吃饱了脑子才清楚。”
餐桌上，气氛轻松了许多。周维讲了些单位里的趣事，苏清越也简单提了提工作上的进展（省略了机密部分）。安安听着，偶尔插话，脸上渐渐有了笑容。家庭的温暖暂时驱散了抉择的沉重。
晚上，安安回到自己房间继续复习。苏清越和周维在客厅里，低声交谈。
“看这样子，她是真在认真考虑。”周维递给苏清越一杯温水。
“嗯，长大了。”苏清越接过水杯，叹了口气，“有时候希望她快点长大，有时候又舍不得。看她为未来纠结的样子，就像看到当年的自己。”
“你跟她的那些话，很好。”周维看着她，“不给她压力，只给支持。她会做出适合自己的决定的。”
“我相信她。”苏清越靠向周维的肩膀，感受到熟悉的支撑感，“只是觉得，亏欠她很多。最需要陪伴的时候，我们总是不在。”
“我们给的陪伴或许不够多，但我们给她的榜样和爱，一点没少。”周维揽住她的肩，“你看她，坚强，有主见，善良，这就够了。剩下的路，她得自己走，我们也得学会放手。”
苏清越沉默地点点头。是啊，父母之爱，终将是指向分离的。她能做的，就是在分离之前，尽己所能，赋予女儿独自面对世界的力量和智慧。
夜深了。苏清越轻轻推开女儿虚掩的房门。台灯下，安安已经伏在书桌上睡着了，手边还压着那本报考指南，翻到“中国政法大学”的那一页，用荧光笔做了重重的标记。
苏清越的心，轻轻一动。她没有惊动女儿，只是心翼翼地将滑落的毯子重新盖在她身上，调暗了台灯。
退出门外，她靠在走廊的墙上，心中百感交集。有欣慰，有酸楚，更有无限的期盼。
女儿的抉择时刻，也是她作为母亲的一次“放手”预演。无论最终女儿选择哪条路，她都相信，那个从目睹过黑暗、也沐浴过正义之光的孩子，内心早已种下了追求公平与善良的种子。这颗种子，会在她自己的土壤里，按照她自己的节律，生长出独一无二、却同样挺拔的植株。
而她，将继续守护在她选择的道路上，直到女儿真正展翅高飞的那一。然后，目送她的背影，如同当年自己的父母目送自己一样，带着祝福，也带着传承下去的、永不熄灭的信念之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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