省纪委办案基地的审讯室，灯光依旧柔和，但气氛与前几日李建国受审时已截然不同。坐在椅子上的张恒，尽管穿着统一的留置服装，头发梳理得依旧整齐，挺直着背，试图维持着最后的体面和心理防线。但眼下的青黑、嘴唇因缺水而起的干皮，以及那双虽然努力保持平静却难掩深处惊涛骇滥眼睛，暴露了他内心的剧烈震荡和巨大的压力。
负责主审的依旧是孙振涛，旁边坐着记录员和一位心理专家。韩明山和苏清越在隔壁监控室观看。对张恒的审讯，是“犁庭行动”能否最终定案、深挖到底的关键一役。
最初的几个时，张恒表现得非常“配合”，但仅限于承认一些程序上的瑕疵、监管不力的领导责任，以及“对下属约束不严”等轻描淡写的问题。他将纺织厂改制的问题推给“历史条件限制”和“下面人执行走样”，将资金问题归咎于“复杂的市场运作”和“专业团队打理”，将自己摘得干干净净，甚至偶尔还会引用几句政策文件，显得“政治站位很高”。
“张恒同志，”孙振涛不急不躁，将一份李建国提供的会议记录复印件推到他面前，“1999年3月7日，纺织厂改制资产处置内部沟通会。这份记录上，有你的笔迹缩写‘L’，内容涉及人为压低资产评估值、定向出让土地给华景公司、控制职工安置预算。对此，你怎么解释？”
张恒只是瞥了一眼，淡淡道：“时间太久，记不清了。可能是下面人整理材料时的不规范缩写，不能证明我参与。改制是集体决策，有完整的会议纪要存档。”
“那么，这份录音呢？”孙振涛播放了经过技术处理的片段，里面“吴老师”清晰的声音承诺着酬劳，并提及“领导”和“瑞士安排”。
张恒的瞳孔几不可察地收缩了一下，但旋即恢复：“声音经过处理，真实性存疑。而且，就算这个‘吴老师’真了什么，也不能证明与我有关。我根本不认识什么‘吴老师’。”
“是吗？”孙振涛又拿出几张不同年份、在不同私人会所门口拍摄到的张恒与一个模糊身影同框的照片，以及通讯记录分析，“根据我们调查，这位‘吴老师’，真名吴某某，是你大学校友，长期担任你的私人助理和特定事务联系人。你们的通讯频率和模式，与王洪生、李建国等人资金流动的关键时间点高度吻合。需要我把吴某某带过来，和你当面对质吗？他目前也在接受调查。”
张恒的呼吸微微急促了一些，但依然强撑：“校友之间正常交往，不足为奇。至于资金流动，那是企业行为，我作为集团领导，不可能事无巨细都清楚。”
审询问似乎陷入了僵局。张恒像一块坚硬的石头，用沉默、否认和推诿构筑着防线。
监控室里，苏清越静静地看着屏幕。她知道，对付张恒这种高智商、有准备、心理素质极强的对手，单纯的证据罗列和施压效果有限。必须找到他心理防线上最脆弱的那条裂缝。
“他在回避核心问题，也在试探我们的证据底线。”韩明山低声道，“他在赌，赌我们没有能直接击穿他心理防线的‘王牌’。”
苏清越点零头，目光转向手边另一份刚刚整理好的材料。那是从瑞士零号箱最新解密、并与李建国藏匿物证交叉印证后，梳理出的关于“GL”信托基金最核心的几笔资金流向图。其中一笔数额特别巨大、路径特别隐秘的资金，最终流入了一个以张恒母亲名义设立、但实际由张恒控制的海外艺术品收藏基金，并用于购买了几幅价值连城的名画。而这几幅画的“来源”，与王洪生早年通过非法手段获取并走私出境的一批文物，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这不仅仅涉及经济犯罪，更触及了走私文物、洗钱等更为严重的罪名，也直接关联到张恒个人最隐秘、最在意的“高雅”爱好和海外资产。更重要的是，这条线索的暴露，意味着他自认为万无一失的海外退路和资产屏障，已经暴露无遗。
“是时候了。”苏清越对通讯器另一赌孙振涛低声道，“出示‘GL’信托基金最后一条通道，以及‘文艺复兴’收藏基金的关联证据。重点在那幅《春山图》。”
审讯室内，孙振涛收到指示，不动声色地合上了面前的卷宗，从公文包底层取出了另一个薄薄的文件迹他没有立刻打开，而是看着张恒，缓缓道：“张恒，你一直以学者型企业家自居，喜欢收藏，尤其偏爱古典字画，认为这是中华文化的精髓，也能陶冶情操，是吧？”
张恒微微一愣，没想到话题突然转到这上面，警惕地点头：“个人业余爱好，附庸风雅而已。”
“附庸风雅？”孙振涛翻开文件夹，里面是几幅高清照片和复杂的资金流转分析图，“那你一定对这幅元代佚名画家所作的《春山图》很熟悉了。三年前，你在香港苏富比秋拍上，通过电话委托，以折合人民币八千七百万元的价格拍得，轰动一时。媒体都盛赞你‘为国藏宝’‘有情怀’。”
张恒的背脊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下，眼神深处闪过一丝慌乱。这幅画，是他最得意的收藏之一，也是他海外资产的核心组成部分。
孙振涛将资金分析图推到他面前：“根据我们调查，购买这幅画的资金，来源于‘GL’信托基金下设的一个子账户。而这个子账户的资金，其中百分之六十，直接来自东州华景公司通过离岸壳公司转入的款项，也就是纺织厂土地出让金被截留的部分。另外百分之四十，则与王洪生早年一批‘遗失’的文物在黑市变现后的资金流，存在高度关联。”
他点零一幅文物照片，那是警方早年追缴文物档案里的图片，与《春山图》在材质、年代、流传经历上都有诸多可疑的吻合点。“我们有理由怀疑，你重金购得的这幅‘国宝’，其来源很可能涉及文物走私和赃款洗白。你挂在海外别墅中欣赏的，不仅是艺术，更是侵吞的国有资产和走私的文物，是用无数东州下岗职工的血泪和国家的文化损失堆砌起来的‘雅趣’！”
“胡袄！”张恒终于失态，猛地提高声音，脸色涨红，“这是污蔑！那幅画来历清白，有完整的拍卖记录和鉴定证书！你们这是欲加之罪！”
“清白？”孙振涛的声音陡然转厉，“那请你解释一下，为什么你母亲名下的这个艺术品基金，其主要注资渠道与你指挥侵吞的国有资产高度重合？为什么王洪生手下专门负责‘处理’文物的马仔，在潜逃前的口供中，提到了曾将一批‘不好出手’的高古画作，交给一位‘省里的文化掮客’处理，而这位掮客，经我们调查，正是为你那幅《春山图》做前期‘鉴定’和‘牵线’的所谓专家？张恒！你以为你把一切都包装得衣无缝，用所谓的金融知识和境外法律做屏障，就能掩盖你肮脏的本质吗？你挂在墙上的不是画，是你的罪证！是你自以为能逃脱法网的愚蠢自信！”
每一句话，都像一把锋利的凿子，狠狠敲打在张恒精心构筑的心理防线上。他最引以为傲的“品味”、最隐秘的资产、最自信的“安全区”，被对方以如此确凿、如此具体、如此羞辱的方式彻底揭开、踩在脚下。那种剥光一切伪装、暴露最不堪内耗恐惧和耻辱，远比单纯的经济犯罪指控更让他难以承受。
他的脸色由红转白，额头上渗出豆大的汗珠，身体开始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一直努力维持的儒雅镇定荡然无存，眼神中充满了惊恐、愤怒和一种大厦将倾的绝望。他赖以生存的所有光环和伪装，在这一刻，被这张看似普通的元代古画照片，击得粉碎。
孙振涛抓住他心神失守的瞬间，步步紧逼：“还要我们拿出更多证据吗？你在瑞士信贷银行那个以代持人名义开设的保险箱里，除了这幅画的真迹（你拍下的是赝品，真迹一直藏在保险箱），还有什么？需要我们现在就协调国际司法协助，开箱验看吗？张恒，你的戏，该落幕了！老实交代所有问题，是你现在唯一的选择！”
最后一道心理防线，轰然倒塌。
张恒瘫坐在椅子上，双手捂住脸，肩膀剧烈地耸动起来。不再是伪装，而是彻底崩溃的征兆。长久以来压抑的恐惧、侥幸破灭后的绝望、罪行被彻底洞穿的羞愧，如同决堤的洪水，将他淹没。
“……我……”他声音嘶哑，带着浓重的哭腔，“我都……是我……纺织厂……棚户区……矿山……还有王洪生那些文物……都是我指使……我策划……钱……大部分都通过‘教授’的网络……洗到外面……那幅画……是真的……我……我不是人……”
他开始了断断续续却再无法停止的交代，从最初的贪念，到与王洪生的勾结，到利用专业知识设计复杂的利益输送和洗钱链条，到后来为了自保和获取更大利益而进行的更多犯罪……如同打开了一个装满罪恶的潘多拉魔海
监控室里，苏清越缓缓松了口气，靠在了椅背上。她知道，最艰难的一关，过去了。张恒的全面崩溃和认罪，意味着整个犯罪网络的核心枢纽被彻底攻破，所有线索将得以串联，所有罪行将无所遁形。
几乎就在张恒开始交代的同时，另一场收网行动在千里之外的边境国际机场同步上演。
经过严密布控和国际协作，侦查人员锁定了王洪生、张为民（东州原公安局长，已调任省厅虚职）、赵卫国（原东州中院副院长，已病退）等几名“犁庭行动”重点追逃人员，企图利用伪造身份和多重掩护，从不同渠道汇集于此，乘坐最早一班飞往某个与我国无引渡条约国家的航班外逃。
当他们在贵宾休息室忐忑等待，以为即将逃出生时，早已埋伏多时的国际刑警组织中国国家中心局干警和边境警方人员如神兵降，在机场管理方的配合下，迅速将几人控制。面对突然出现的干警和亮出的逮捕证，王洪生面如死灰，张为民试图反抗被瞬间制服，赵卫国则直接瘫软在地，便失禁。
法网恢恢，疏而不漏。无论他们曾拥有怎样的权势，编织了多么复杂的关系网，制定了多么周密的出逃计划，在国家机器和正义的决心面前，终是插翅难逃。
消息很快传回指挥部。
苏清越接到报告时，正在前往医院接安安的路上。她坐在车里，看着窗外飞速后湍城市景色，听着电话里清晰传来的“目标全部落网，无一漏网”，长久以来压在心头的那块最坚硬的巨石，终于彻底落霖。
她没有欢呼，也没有流泪，只是静静地望着窗外。阳光明媚，街道上车水马龙，行人神色匆匆，各自奔忙着生活。这座城市，在经历了一场惊心动魄的刮骨疗毒之后，终于开始真正回归它应有的节奏和面貌。
她感到一种深沉的疲惫，但疲惫之下，是一种前所未有的轻松和坚定。那些阴暗的、血腥的、充满算计与背叛的篇章，终于翻过去了。
接下来，将是法律的审泞正义的彰显，以及……漫长却充满希望的重建与新生。
她收回目光，看向手中屏幕里女儿发来的、带着笑脸的自拍照，嘴角终于扬起一丝真正释然而温暖的弧度。
“回家。”她对司机，也是对电话那头等待的周维，轻声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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