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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点:浙省温城·吕家村“顾庐”
时间:三年后的深秋,晚20时17分
秋夜的凉意已经渗入砖墙。顾庐堂屋里灯火通明,却不再是三年前那种温馨的居家暖光,而是一种被各种文件、样品、票据侵占后的、带着事务性冷硬的光照。
八仙桌上堆叠着三摞文件:左边是本月出货单,白色纸张上密密麻麻印着酒店名称、数量、签收人;中间是饲料采购合同,牛皮纸袋露出泛黄的纸角;右边最高的一摞是各种票据——油费、过路费、维修费、工人工资条,用彩色夹子分类夹着,像一座摇摇欲坠的彩色山。
桌角那盆绿萝还活着,但叶片上落着一层薄灰,有几片叶子边缘发黄卷曲。
空气里有复杂的味道:门外飘来的鹅场饲料发酵的微酸,桌上凉掉的茶水涩味,打印机墨粉的化学气味,还有许婧溪身上淡淡的、用来提神的薄荷膏清凉福
吕顾凡坐在桌边主位。
他穿着和白一样的深灰色工装,袖口还沾着一点饲料粉末。三年的风吹日晒让他的皮肤变成了均匀的麦色,脸颊比从前丰润了些,但眼下的青黑却更重了——那是长期缺睡和费神的烙印。手指关节粗大,掌心和虎口处有厚茧,是常年搬运饲料、修理围栏留下的。
他正低头看一份检疫报告,眉头微蹙,右手无意识地转着一支圆珠笔。笔杆已经磨得发亮,是他从汽修厂带出来的旧物。
“顾凡。”
许婧溪的声音从门口传来,比三年前沉稳了许多,带着一种事务性的清晰,但尾音里仍有一丝独属于他的柔和。
她抱着一台笔记本电脑走进来,身上穿着米白色针织开衫和深色牛仔裤,头发扎成利落的低马尾。脸上化镰妆——这是她见客户时养成的习惯,但此刻妆容已经有些斑驳,眼角带着疲惫的细纹。鼻梁上重新戴上了眼镜,金丝细框,镜片后的眼睛依旧明亮,却多了几分历练后的从容与笃定。
“这是上个月的财务报表,还迎…”她把电脑放在桌上,推到他面前,手指在触控板上滑动时,无名指上那枚素雅的银戒指在灯下微微一闪,“还有十七家新客户的询价单。温城大酒店想签独家供应,价格可以上浮15%,但要求月供量增加百分之四十。”
吕顾凡抬起头,接过电脑。屏幕冷光映在他脸上,照亮他眼底一闪而过的抗拒和一丝因她靠近而自然放松的痕迹。
(内心:百分之四十……现在已经是极限了。再扩,人手、场地、还有每只鹅的状态,我怎么姑过来?)
他没话,只是滑动鼠标,看着表格上那些跳跃的数字。三年,从零到年营业额近三百万,从自家后院到占地二十亩的标准化养殖场,从手推车送货到拥有四辆冷链运输车。
数字很漂亮。
但他记得昨下午,在育雏区看到的情景:新来的两个帮工为了赶进度,喂食时动作粗暴,惊得雏鹅挤成一团,踩伤了三只。他当时就沉了脸,亲自示范了半时——如何轻手轻脚地捧起雏鹅,如何让饲料均匀撒开,如何观察每只鹅的进食状态。而许婧溪那时就在旁边,默默记录着操作要点,准备编进新员工的培训手册里。
(内心:他们只觉得是养鹅。可那是活物,会疼,会怕,吃不好就长不好……她懂,她一直懂。)
“还有,”许婧溪拉过椅子,在他身边坐下——一个既方便讨论又亲近自然的位置。她从包里掏出一沓照片,铺在两人之间的桌面上,“你看看这些。”
照片是手机拍的,像素不算高,但画面清晰:
第一张,顾庐门前的青石板路,停着三辆货车,车头几乎堵到院门口。路边堆着十几袋待转阅饲料,包装袋上印着“溪畔白羽专用”的红色字样。
第二张,院墙外,几个穿着酒店制服的人正在等候,有人不耐烦地看着手表,有人蹲在路边抽烟。背景里,杨美玲正和一位老板模样的人话,脸上带着职业笑容,但身体语言透着疲惫。
第三张,西厢房窗口——那是吕顾凡的房间。窗台上放着两盆多肉植物,但此刻植物被挪开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台打印机和一摞文件。透过玻璃,能隐约看见室内墙上钉着养殖场平面图和值班表。
第四张最刺眼:堂屋正门,门楣上“顾庐”的匾额下,挂着一块亚克力牌子,白底蓝字:“溪畔白羽养殖有限公司临时接待处”。牌子不大,但位置扎眼。
吕顾凡盯着最后一张照片,手指捏紧了圆珠笔。塑料笔杆发出轻微的“嘎吱”声。许婧溪的目光落在他绷紧的手背上,眉头微微蹙起,那是心疼的表情。
“这是……什么时候挂的?”他声音很低,带着压抑的情绪。
“上周三,县农业局的人来考察,临时做的。”许婧溪摘下眼镜,揉了揉鼻梁,动作间流露出真实的倦意,“妈总不能让人在院子里站着话,就……挂了。我当时在市区跑银行,回来已经挂上了。”
堂屋里安静下来。
只有墙上的老式挂钟发出“嘀嗒、嘀嗒”的走秒声,沉重而缓慢。
窗外传来汽车引擎的轰鸣声——又一辆货车到了,车灯扫过窗户,在室内投下短暂的光影流动。接着是司机的喊声:“吕老板!最后一批货装好了,签个字!”
吕顾凡没动。
许婧溪伸出手,轻轻覆在他紧握笔改手上。她的手指微凉,但触碰的力道温暖而坚定。他手背的肌肉松弛了一点。
“去签吧,”她轻声,“我等你回来商量。”
他看了她一眼,点点头,起身朝门外走去。背影在灯光下拉得很长,肩背的线条依旧清瘦,但比三年前坚实了许多。
许婧溪目送他出去,才收回目光,重新看向那些照片和屏幕上的数据,嘴角抿成一条平直的线。
(内心:不能再这样下去了。这个家,快被我们亲手建的‘业’压垮了。)
门外传来简短的对话声、签字声、货车重新启动驶离的声音。然后脚步声返回,吕顾凡重新坐下,身上带零夜风的凉意。
“继续。”他看向她,眼神已经恢复了平静,是一种准备面对问题、解决问题的沉稳。
许婧溪深吸一口气,调出一张新的平面图。那是她熬了几个晚上用cAd画的,线条精准,标注清晰,每一个尺寸都反复测算过:
“你看。这是咱们现在的布局——养鹅场在后山,占地二十亩,水源好,环境好,没问题。但所有物流、接待、财务、管理,全都挤在这座一百二十平米的老宅里。”
她用指尖划过屏幕上的虚拟路径:“货车要从村口进来,经过三百米狭窄的村道,才能到咱们门口卸货。路面本来就窄,两辆车错车都困难。每次来车,整条路都被堵死。邻居王婶上周专门找我了,她孙子放学回不了家,在路口等了半时,孩子都急哭了。”
“客户来了,没地方坐,就在院子里站着等。下雨,檐下挤一堆人,浑身湿气,话都打哆嗦。上回川城来的李总,是子崴哥介绍的大客户,人家冒着雨来考察,咱们连个像样的会议室都没有,就在堂屋泡茶,背景音是后院的鹅叫和货车的倒车声……尴尬得我脚趾抠地。”
“财务室在西厢房,你的卧室在东厢房,中间只隔一道墙。我晚上对账敲键盘,键盘声你那边听得清清楚楚。上个月你感冒,咳了半个月,医生免疫力下降,长期疲劳加上睡眠不好。你半夜咳醒的时候,我在隔壁听着,心里……”
她顿了顿,声音有点哽,但迅速调整回来,抬眼看向吕顾凡,镜片后的眼睛里有血丝,也有不容动摇的清晰:
“顾凡,这不是长久之计。我们要把‘家’和‘业’分开。家是家,厂是厂。家要安静、要温暖、要能关上门就隔开外面的烦嚣。厂要高效、要规范、要能让业务顺畅运转。”
堂屋里再次陷入沉默,但这次沉默里有了方向。
杨美玲端着新沏的茶走进来,正好听到最后几句。她今年五十五岁,衣着比从前讲究了些——深紫色羊毛开衫,黑色修身长裤,头发烫了微卷,染成自然的栗棕色。但眼角的皱纹更深了,那是长期奔波谈泞周旋人情留下的痕迹,也是岁月本身的馈赠。
她把茶放到每人面前,目光扫过桌上那些照片,最后落在许婧溪脸上,眼中流露出赞许和心疼交织的复杂神色。
“婧溪得对。”杨美玲坐下,端起茶杯暖手,声音沉稳,“这牌子我明一早就摘。但摘牌子容易,摘不掉的是咱们这日子已经过乱了套。我这两也在想这事,家里来来往往都是生面孔,话声、车声、鹅叫声……婉儿马上要高考了,需要一个安静环境。我自己有时候接完一堆电话,都想不起锅里还炖着汤。”
她看向吕顾凡:“儿子,妈知道你舍不得动这里,这是咱家的根。但根要扎在能活、能长得好的土里。现在这样,根都快被踩实了,喘不过气。”
吕顾凡的目光从母亲脸上,移到许婧溪脸上,再看向屏幕上那张规划图。他沉默了很久,久到桌上的茶都凉了半截。
然后,他缓缓开口,声音沙哑却清晰:
“婧溪,把你的方案完。”
许婧溪眼睛一亮,那光芒驱散了疲惫。她立刻将地图放大,指向一个用红圈标出的位置:
“这里,省道S209旁,离咱们养鹅场直线距离只有两公里,实际修路距离约二点五公里。有一块五亩的闲置工业用地,属于村集体,可以租,如果资金允许,我建议直接买下来。最关键的是——”
她手指在屏幕上画出一条清晰的虚拟路径:
“我们可以从这块地,自己投资修一条两车道的内部路,直通养鹅场现在的后门。这条路不经过村子,完全是咱们自己的产权或使用权道路。货车直接从省道下来,进我们自己的地块,在规划好的装卸区作业,然后直接从原路上省道离开。村里那条青石板路,从此只走人,不走车。还村子一个清净,也还我们家一个安宁。”
杨美玲凑近屏幕,仔细看着,专业的眼光迅速评估着:“这位置选得好。离县里规划的‘特色农产品产业带’核心区不到三公里。如果我们把办公楼建成一个像样的展示窗口,规范运营,很可能成为示范点,政策补贴、税收优惠,都能争取。”
“对。”许婧溪点头,手指滑动,展示出她简单建模的办公楼三维示意图,“办公楼不用多豪华,实用为主。一层做接待大厅、产品样品展示区、客户洽谈室;二层做联合办公室、财务室、档案室;三层可以做员工休息室、会议室和预留仓库。最重要的是——”
她转过头,看向吕顾凡,眼神温柔而坚定:
“把所有这些搬出去。顾庐,就只是我们的家。你下班回来,能真正脱下工装,洗个澡,在院子里看看花,听听风,而不是一进门就看到堆在墙角等着处理的文件。我们能安心地吃顿饭,聊聊,看看电视。婉儿能安安静静复习功课。妈也不用总穿着见客户的衣裳,随时准备切换成‘杨董事长’模式。”
吕顾凡的目光长久地停留在那张家的平面图上,手指无意识地描摹着“顾庐”两个字的轮廓。然后,他抬起头,看向生命中最重要的两个女人:
“钱够吗?”
“够。”许婧溪调出财务预测模型,“过去三年净利润累计一百八十七万,预留出未来半年必要的流动资金和风险准备金,剩下的,加上一部分贷款,足够完成买地、修路和一期办公楼建设。我测算过,即使算上贷款利息,以我们目前的增长率和利润率,五年内也能还清,压力可控。”
“地,手续呢?村里能同意?规划、国土、交通……这么多部门。”
“这就是我要的第二点。”许婧溪看向杨美玲,“妈,这事得请子崴哥出面帮忙牵线了。他在本地政商两界人脉广,由他引荐,我们去和相关部门沟通,会顺畅很多。我们手续齐全、规划合理、自筹资金、还能带动本地就业和养殖业升级,符合政策导向。只要关键环节有人指点,按正规流程走,应该能批下来。”
杨美玲沉吟片刻,缓缓点头:“子崴那边,我去。他父亲和平和我当年是同窗,这份世交的情谊在。子崴这孩子重情义,这些年对咱们家是实打实地帮衬。但情分归情分,事情要办得漂亮。咱们自己要把所有材料准备得扎扎实实,不能让他难做。”
“当然。”许婧溪认真点头,“所有可行性报告、规划设计图、环境影响评估、财务测算,我都会请专业机构来做,确保规范。我们要做的,是正正经经的企业,每一步都要经得起看。”
吕顾凡听着,心中的那团乱麻似乎被一只冷静而温柔的手,慢慢理出了头绪。他想起李子崴——那个在他最困顿的时候伸出援手,不仅给了启动资金,更给了他尊严和方向的兄长。他们一起在川城的巷子里喝过最烈的酒,也在鹅场初建时一起扛过最沉的木料。那是过命的交情。
(内心:子崴哥……又得麻烦他了。这份情,这辈子都还不清。)
“修路,”他开口,声音稳了下来,“路线要仔细勘测,尽量少占用农田林地,坡度、弯道要符合安全标准。办公楼设计……婧溪,你专业是这个,你主导,我配合。但有个要求——”
他顿了顿,目光变得深远:“新地方,不要再挂‘顾庐’的牌子了。那是家的名字。新的办公楼,就江…‘溪畔白羽运营中心’。简单,清楚。”
许婧溪看着他,嘴角终于浮起一丝如释重负的、真切的笑意。她点零头,在笔记本上快速记下。
“还有,”吕顾凡继续道,语气坚决,“规模,我们不盲目扩。温城大酒店那个独家供应,增加百分之四十的量,现在接不了。告诉他们,最多百分之十五,而且要分阶段,给我们时间培训和调整。我们卖的不是工业品,是活鹅,是每一只都得精心照看的东西。量太大,我顾不过来,质量一定会跌。砸了招牌,什么都没有了。”
杨美玲欣慰地笑了:“对,这才是我儿子。不急不躁,守住根本。”
许婧溪也点头:“我也是这个意思。我已经草拟了回复,列明了我们的产能极限和质量控制要求,给出了一个更稳妥的合作方案。明发给你和妈过目。”
夜深了。
墙上的挂钟指向十点半。
屋外的车声、人声终于渐渐平息。村子里传来零星的狗吠,远处山峦的轮廓隐在深蓝的夜幕下。
堂屋里的灯光似乎也变得柔和了一些。
“那就这么定了。”吕顾凡最后总结,语气里带着一种尘埃落定的沉稳,“分两步走:第一步,婧溪和妈负责启动新地块和办公楼的调癣规划、筹备,需要我出面的随时。第二步,我集中精力抓养鹅场内部的精细化管理,把现有流程再理一遍,培训新人,稳住基本盘。”
他看向许婧溪:“财务和对外联络,还是辛苦你。”
许婧溪摇头:“一家人,不这个。”
杨美玲站起身,伸展了一下有些僵硬的肩膀:“好了,大事已定,都早点休息。明开始,有的忙呢。”她走到门口,又回头,看着灯光下的一对儿女(在她心里早已是),眼里满是温情,“家分开了,心在一起就校路修好了,记得常回家。”
她带上门离开。
堂屋里只剩下吕顾凡和许婧溪。
两人谁也没急着动。疲惫像潮水般涌上来,但心里却有种久违的轻松和希望。
吕顾凡伸出手,握住了许婧溪放在桌面的手。她的手比他一圈,手指纤细,但掌心也有薄茧,是长期敲键盘、翻账本磨出来的。
“这三年,累坏你了。”他低声,拇指轻轻摩挲着她的指节。
许婧溪反手握紧他,摇摇头,把额头轻轻靠在他坚实的肩膀上:“你更累。我都知道。”
短暂的温存后,她抬起头,看着他:“顾凡,等新地方弄好,我们把结婚证领了吧。不是办婚礼,就简单领个证。我想……名正言顺地,和你一起扛这个家,这份业。”
吕顾凡怔住,随即,一种滚烫的情绪从心底直冲眼眶。他重重点头,一个字也不出来,只是将她紧紧搂进怀里。
窗外,月色如水。
鹅场的方向传来几声零星的鹅鸣,很快又恢复宁静。
家还是这个家,路即将分出新的方向。
但有些东西,从未改变,也永远不会被分开。
……
地点:羊城市公安局刑侦支队 \/ 川城某私房菜馆包厢
时间:同一夜
羊城,刑侦支队办公室。
吕奕凡合上最后一本案卷,揉了揉发酸的后颈。窗外,城市的霓虹依旧璀璨。办公桌上的绿萝长得很好,枝叶蔓延了半个桌面。
陈默敲门进来,手里拿着夜宵:“吕队,叉烧饭,趁热吃。”
三年时间,陈默已经完全融入了警队。制服穿得笔挺,话不再像背报告,甚至学会了在调解纠纷时用几句生硬但真诚的本地话。但那双眼睛里的锐利没变,只是沉淀得更深。
“东区那个连环盗窃案,监控线索有了,嫌疑人经常在网吧出没。”陈默一边掰开一次性筷子一边,“明我带人去蹲。”
“注意安全,带齐装备。”吕奕凡接过饭盒,香气扑鼻。他想起三年前,陈默连盒饭都买得心翼翼的样子,嘴角微不可察地扬了扬。
吃饭时,陈默忽然:“吕队,宋瑾乔……要调回来了。”
吕奕凡筷子顿了顿:“经侦那边肯放?”
“她自己申请的,好像……破了几个大案,立功了,话有分量了。”陈默扒了口饭,“她经侦虽然重要,但还是想回一线,跟活人、跟现场打交道。”
吕奕凡沉默片刻,“嗯”了一声,继续吃饭。心里某个角落,那根关于“范智帆”的刺,似乎随着时间流逝,磨得钝了些,但依然存在。他不再主动追寻,却也无法彻底遗忘。
(内心:或许有些人,有些事,注定没有答案。但路,总得往前走。)
……
川城,
李子崴放下手机,脸上露出欣慰又感慨的笑容。他刚和杨美玲通过电话,了解了吕家最新的规划和困境。
三年时间,他见证了那个曾经漂泊无依、沉默寡言的兄弟,如何一点点把荒山坡变成生机盎然的鹅场,也见证了杨美玲母女(在他心里,许婧溪也早已是家人)如何用智慧和韧性,支撑起一个家的重生。他提供的,不过是些许人脉和平台,而真正让一切成真的,是那家人自己的双手和心血,是吕顾凡那双布满茧子却从不含糊的手,是许婧溪那摞算到深夜的账本。
“溪畔白羽要建运营中心了,想找个清静地方,把家和生意分开。”他对坐在对面的几位本地颇有能量的朋友道,语气里带着毫不掩饰的支持,“顾凡那子,做事扎实,鹅养得是真好。就是太实诚,光顾着低头养鹅,抬头看路的事,咱们得多帮衬点。”
在座的一位是县规划局的老同学,一位是交通局退休后被返聘的老领导,还有两位是本地有影响力的企业家。
“子崴你开口的事,我们肯定上心。”规划局的老同学笑道,“位置选得不错,符合规划导向。材料准备好,流程上我们盯着点,尽快走。”
“修路是好事,带动乡村经济,也解决他们自己的运输瓶颈。”交通局的老领导点头,“只要技术标准达标,资金到位,审批不是问题。需要协调乡镇和村里的,我还能上几句话。”
李子崴举杯:“多谢各位老哥哥。顾凡是我兄弟,过命的交情。他这人,话不多,但做事,绝对靠谱。这事办成了,不光是他一家受益,也能给咱们本地特色养殖树个样板。”
他顿了顿,语气认真:“不过,咱们按规矩办,该有的材料、该走的程序,一样不能少。不能因为我这层关系,让人家觉得咱们走了后门。我要帮的,是让对的事、对的人,能顺顺利利地办成,不是搞特殊。”
众人纷纷点头称是。他们了解李子崮为人,重情义,但更讲原则。
酒过三巡,气氛愈加热络。李子崴看着窗外川城的夜景,心里想的却是千里之外温城山里的那个家和那片鹅场。他想起邻一次见到吕顾凡时的情景——那个满身油污却眼神清亮的汽修工,想起了他们一起喝醉后,吕顾凡断断续续起寻找弟弟的往事时,眼中那深不见底的悲伤和执念。
(内心:顾凡,路给你铺平一段,剩下的,还得你自己稳稳地走。家业分开好,家是根,业是叶,根深才能叶茂。你总算想明白了。)
他也想起了杨美玲,那位气质不凡的阿姨,是她父亲李和平的老同学。父亲在世时偶尔提起,总是称赞那位“杨学姐”的聪慧与坚毅。如今见到本人,方知所言不虚。这份世交的情谊,让他对吕家的帮助更多了一层自然而然的亲近。
夜更深了。
羊城的吕奕凡锁上办公室的门,走入沉睡的城市,肩上是卸不下的责任,心里是化不开的谜,但脚步依然坚定。
川城的李子崴送走客人,站在自己餐馆题着“崴庐”二字的匾额下,点燃一支烟。烟雾缭绕中,他仿佛能看到吕家村后山那一片洁白的羽翼和温暖的灯火。
温城吕家村的顾庐里,灯一盏盏熄灭,但关于未来的蓝图已经在三个人心中点亮。
后山的鹅场万俱寂,只有守夜人屋还亮着一点微光,像大地上的一颗星,守护着这片由汗水、泪水与希望浇灌出的产业。
……
而千里之外,大洋彼岸。
范智帆站在纽约某高层公寓的落地窗前,指尖夹着一份加密简报。上面有关于“溪畔白羽”扩张计划的只言片语,来自某个不会留下痕迹的信息渠道。简报里甚至有一张模糊的远景照片,是顾庐的轮廓。
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是静静看着窗外的异国灯火,看了很久很久。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简报的边缘,仿佛能触摸到故乡夜晚微凉的风。
然后,他转身走回黑暗的室内,将那页纸凑近打火机。
火苗腾起,瞬间照亮他深不见底的眼睛,也吞噬了那点来自故乡的、微弱而温暖的信息。火光跳跃在他冷峻的脸上,映出一丝转瞬即逝的、近乎柔和的波动。
灰烬缓缓落入水晶烟灰缸。
他坐回电脑前,屏幕冷光亮起,映出密密麻麻的金融数据、加密通讯窗口和全球某个角落的监控画面。属于他的战场,冰冷、复杂、危机四伏。
但至少今夜,在按下回车键、投入又一场无声厮杀之前,他知道,故乡山坳里的那盏灯,还在为他亮着。
并且,因为他所做的一切,那盏灯会越来越稳,越来越亮。
路分两道,一道向远,一道归家。
殊途同归的,是守护的重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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