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景睿的马车离开岭南月余后,一道由内阁明发、加盖皇帝玉玺的诏书,以六百里加急的速度,从京城传往各省,尤其是岭南道与格物书院。诏书的到来,在已然习惯了稳步前行的书院里,激起了比上次新皇登基诏书更为剧烈的波澜。
诏书开篇,以皇帝的口吻,盛赞“岭南格物书院,僻处海隅,心系实学,数载以来,于盐政改良、农技推广、器械创新诸务,颇多建树,所育‘格物生’才堪实用,朕心甚慰”。随后,笔锋一转,提出了一个前所未有的构想:
“为彰实学,广聚英才,裨益国计民生,特于京师设立‘大靖皇家科学院’。此院非一般官署,乃专司探究地万物之理,并将其应用于农、工、医、算、舆地等实务领域之机构。院内设‘院士’,遴选下通晓格物实学、并有确凿发明创造或重大贡献者担任,秩比五品,专事研究、论学、着述,并可随时应召,为朝廷相关部院提供咨议。”
诏书的核心内容,直接指向了格物书院:“着吏部、工部会同,即行察访岭南格物书院所出之优异者。凡于盐法、农学、算数、地理、百工技艺、乃至医道格物等方面确有专长、成效卓着之生徒,可由书院荐举,经有司考核,聘为皇家科学院首批院士或副院士,入京供职。其原有书院教习、山长云湛,办学有功,特赐金百两,绢五十匹,以示嘉奖。书院本身,仍鼓励其依照现有章程,继续培育实学人才,朝廷当予以关照。”
此外,诏书还粗略规划了科学院的初期架构:下设“数理”、“化生”、“工农”、“舆地医术”等几个“学组”,并提及将拨付内帑银两,于西苑划出土地,建造院舍、实验室、藏书楼及陈列馆。
消息传到书院,致知堂内一片寂静,旋即哗然。赵德柱手捧抄录的诏书文稿,激动得胡须微颤:“皇家科学院!院士秩比五品!这……这是旷古未有的殊荣啊!实学,终于得见日,获朝廷正式立名建制!”他仿佛看到了自己毕生坚持(后期转向)的学问得到了最高层面的认可,眼眶都有些湿润。
柳文渊则显得更为冷静,他看向云湛:“先生,陛下此举,可谓深谋远虑。既是对书院成果的极大肯定,更是要将‘格物致用’之学,正式纳入朝廷体系,为其正名,并借助书院之力,在京师扎下根来。只是……这聘院士之事……”
云湛神色平静,目光扫过堂下闻讯赶来、表情各异的教习和部分优秀学子。他看到了兴奋、憧憬、跃跃欲试,也看到了茫然、犹豫,乃至一丝不安。
“陛下圣明,立意高远。”云湛缓缓开口,声音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设立皇家科学院,为实学开辟一方独立探究、施展的地,此乃国家之福,亦是我等致力于格物致用者之所盼。”
他话锋微转:“至于征聘院士一事,既是机遇,亦是考验。机遇在于,诸生所学,可直达听,于更广阔之舞台施展,直接影响国策与民生改良;考验在于,京师非岭南,科学院虽立意甚佳,然其如何运作,能否保持独立探究之精神,免受官场习气侵扰,尚未可知。”
他看向那些面露向往的学子:“凡我书院生徒,若有志于应选,须得想清楚:尔等所追求的,是五品官身的荣耀,还是继续深入探究格物之理、并将其真正用于造福百姓的初心?入科学院,虽名为研究,然身处京师,难免涉及咨议、人事、乃至朝堂风向。是否已做好准备,既能坚持学理,又能应对复杂局面?”
他又转向赵德柱、柳文渊等教习:“书院荐举,责任重大。所荐之人,不仅需学问扎实,成果突出,更需品格坚毅,心思沉稳,能代表我书院‘实事求是、精益求精’之风。宁缺毋滥。”
云湛的决定很快传达下去:书院将成立一个临时评议组,由核心教习和部分高年级学子代表组成,负责受理有意者的申请,并依据其过往学业记录、实践成果、师长同窗评价进行初评,最终拟定一份荐举名单,附详细明,报送有司。整个过程,公开进行,接受监督。
一时间,书院内议论纷纷。有人连夜整理自己参与盐场建设、农技推广、工坊创新的记录和心得;有人则陷入纠结,既向往京师的广阔平台和官方认可,又舍不得书院相对纯粹的研究环境和未完成的课题(比如“探海一型”的海试、显微镜下的新发现)。也有像沈括这样醉心于基础探究的学子,明确表示暂无兴趣,更愿留在书院继续他的化学与显微研究。
陈万钧闻讯,特意赶来,既为书院高兴,也隐含担忧:“云山长,陛下此招高明啊。如此一来,书院最精华的人才,恐被吸纳不少。长此以往……”
云湛淡然一笑:“陈员外,人才流动,并非坏事。若他们真能在科学院发挥作用,推动更多地方受益,正是书院所愿。至于书院本身,只要‘格物致用’之精神不倒,探索与实践之风气不衰,自会吸引和培养出新的人才。况且,赴京者,亦可成为书院与京师、与朝廷沟通的桥梁,并非断线。”
不久,吏部与工部的联合考评官员抵达书院。他们观看了盐场、工坊、实验室,查阅了诸多成果记录和内部教材,并与评议组推荐的二十余名候选者逐一面谈。过程严肃而细致,远超一般官员选拔。
最终,经皇帝朱批,首批来自格物书院的“大靖皇家科学院”院士名单公布,共计七人:
· 王振(船工),因在新式海船设计与标准化建造方面的贡献,聘为“工农学组”院士。
· 李桐(冶铁),因在冶铁工艺改良与数据化管理方面的成效,聘为“工农学组”副院士。
· 周慧(女,首届女子学堂优秀毕业生,后专研医药与草木之学),因在本地草药系统整理与简易医方推广方面的成绩,破格聘为“舆地医术学组”副院士,引起不议论,亦显新皇不拘一格之意。
· 另有四名在算数应用、农具改良、地理测绘方面有突出表现的学子,被聘为各学组的“研习员”(准院士)。
诏书规定,院士每年有固定时间和经费从事自主研究,需定期向皇帝提交研究简报,并应各部院咨询。他们并非传统官吏,不直接处理行政事务,但地位清贵,待遇优厚。
离京赴任前夜,云湛特意召集这七人,于清竹苑筑设简单饯行茶会。
“此去京师,名为院士,实为拓荒。”云湛举杯,语重心长,“科学院初立,无旧例可循,一切需尔等与陛下、与同僚共同摸索。望尔等牢记书院根本:实事求是,知行合一。于研究,务必严谨求真;于咨议,务必立足实据;于人际,务必保持学者本色。莫负陛下设立科学院之深意,亦莫负书院数年之栽培。”
王振代表众人,郑重应道:“山长教诲,学生等铭记于心。必以书院所学,于新地立新功,断不敢玷污‘格物’二字。”
次日,七人在书院同窗复杂目光的送别下,登上北去的官船。他们带走的,不仅是个饶前途,更是格物书院的精神与知识火种。
几乎与此同时,在西苑划定的地界,“大靖皇家科学院”的奠基仪式悄然举校李景睿并未大张旗鼓,只率少数近臣到场。他亲手埋下奠基石,对工部官员吩咐:“院舍不必奢华,但求实用、坚固,尤其实验室、工坊、藏书之处,务必精心。”
消息传回岭南,书院众人心情平复后,更多感受到的是一种沉甸甸的责任与动力。陛下设立了更高的平台,书院作为“种子”的源地,更需深耕不辍。
云湛站在书院高处,望着北方的际线,对身边的赵德柱、柳文渊道:“科学院之立,于我书院,是认可,更是鞭策。从此以后,下人会将‘格物’之学与朝廷正制联系起来审视。我等唯有做得更好,教出更优的学生,研出更实的成果,方能不负此名,亦为科学院之前路,提供源源不断的后续之力。”
皇家科学院的成立,如同在李景睿与云湛那夜深谈之后,落下的第一颗重磅棋子。它将格物书院从一个地方性的实验田,正式推向了国家层面的学术与实务创新舞台。一条由岭南至京师、由民间探索到官方认可、由实践反馈理论的独特通道,就此打开。未来如何,犹未可知,但变革的浪潮,已然因这所海湾书院的微光,而被更高处的力量看见并试图引导,其影响注定将超越一院一地的范畴,向着更广阔的帝国肌理渗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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