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和元年的春风,比往年似乎来得更早些。岭南的海湾,盐池的波光已映出些许暖意,农技站的紫云英开成了一片紫红色的云霞。格物书院在接诏谢恩后,一切似乎如常,却又隐隐有些不同——那封来自新帝的诏书,像一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涟漪虽渐平息,湖底却已感受到了那股自上而下的力道。
二月初的一,又一骑快马踏着晨露来到书院。这次并非公开的驿卒,而是一位身着普通青衫、面目精悍的骑士,持的是内监省特有的密记牌。他未惊动旁人,直接被引至云湛的山长室,奉上一封火漆密封、盖有私人玺的信函。
“陛下口谕,此信交由云山长亲启,阅后即焚,不必书面回复,山长之意,可由奴婢口传带回。”来人声音低而清晰,举止间透着宫内特有的恭谨与疏离。
云湛屏退左右,独留一室。他裁开信封,取出内里素白隐纹的宫笺。字迹并非翰林代笔,而是李景睿——如今景和帝的亲笔,笔力遒劲,锋芒内敛,较之昔年作为齐王时的字,更多了几分沉稳与威仪。
信不长,先叙旧谊,寥寥数语提及当年疗伤赠药之事,称“此情未尝或忘”。旋即转入正题,赞誉书院之成就“虽处江湖之远,然观盐政、农技之效,实有经世济民之才”,笔锋一转:
“朕新承大统,百废待兴,尤思振作实务,涤荡虚文。朝中衮衮诸公,娴于典故者众,通晓物用者稀。每览卿书院所呈简报,辄觉清风扑面,别开生面。朕常思,若慈务实明理之才,能立于庙堂,参赞机要,规划国策,则下受惠,当不止于一隅。”
接着,话意渐明:
“卿有大才,埋没海隅,实为可惜。朕欲特旨召卿入京,暂以工部右侍郎衔入阁参议,专司劝课农桑、百工改良、及新式学堂推广之事。此非虚衔,朕望卿能总揽实务革新之纲,为朕臂助,亦展平生所学。岭南书院,可托付可靠之人暂代,朕当另遣干员辅佐,必不使其成果湮没。”
信的末尾,语气转为推心置腹:“此乃朕之私意,亦为国家求贤之公心。卿素来淡泊,然‘达则兼济下’,古有明训。江山社稷,正值需才之时,望卿慎思。些许时日,不必急复。”
云湛缓缓放下信笺,望向窗外。庭院中,几株早开的桃树已绽出点点粉蕾,生机萌动。新皇的意图再明白不过:他不仅看重格物书院的“效”,更看重云湛这个“人”。入阁拜相,参赞中枢,这是下多少读书人梦寐以求的青云之路。工部右侍郎虽非顶尖高位,但“入阁参议”且专司实务革新,权限与前景皆不可觑,显然是新帝为打破旧有格局、推行新政而特设的要职。这是试探,更是极为郑重的邀请,甚至可以,是某种基于旧谊的信任与托付。
室内寂静,唯有更漏点滴。云湛闭上眼,脑海中闪过许多画面:盐工捧起白盐时浑浊的泪光,农人看着增产稻谷时黝黑脸上的笑容,学子们为一道算式、一个构件争得面红耳赤,女子学堂里那些起初胆怯而后渐渐明亮的眼睛……还有造船工地上,那初具雏形、寄托着探索深海梦想的“探海一型”龙骨。
他仿佛也看到了京城:巍峨宫墙,沉沉殿阁,无尽的奏章廷议,错综的派系脉络,一言一行皆在无数目光审视之下,每项革新动辄牵动各方利益。在那里,“格物致用”或许能成为更高层面的政策,但其推行,必陷于权力的泥沼与言辞的攻讦之中,远不如在这南海之滨,于一池一田、一器一械间来的纯粹与直接。
更重要的是,他深知自己所长,并非周旋朝堂、调和鼎鼐。他的“道”,在于探究物理、付诸实践、培养能动手亦能明理的人才。庙堂之上,或可发一令而惠及较广,但若无千万切实理解、掌握新法新器的“工匠”与基层推行者,政令终是空中楼阁。
良久,云湛睁开眼,目光清澈而坚定。他铺开纸笔,并未直接回复那封密信——既然要求“阅后即焚”、“口传回复”,他须将心意梳理得极为清晰,让那位内使能准确传达。
他先就着原信,在空白处以朱笔寥寥写下数语,是对新皇厚意的直接回应,言辞恭敬,感念殊遇。旋即,另取一张普通信笺,以朋友兼臣下的语气,开始撰写一封更详尽、亦可让内使带回去禀明的“陈情书”。
他先是拜谢恩,颂扬新帝锐意图治、重视实务的远见卓识。接着,笔锋婉转:
“陛下不以臣卑鄙,许以高位,期以重任,臣虽草木之人,亦感铭肺腑,恨不能即刻奔赴阙下,效犬马之劳。然,臣昼夜扪心自问,惶恐实多。”
“臣所长者,非经纶帷幄之策,乃格物究理之微;非调和鼎鼐之能,乃躬身实践之细。盐池之畔,农桑之间,工坊之内,此方寸之地,乃臣略有心得之处。若骤然置身庙堂,面对浩瀚国事、错综人情,恐才不配位,力有未逮,非但不能襄助陛下,反致实务革新之事,因臣之迂阔而徒生波折,此臣第一大惧也。”
然后,他明确提出自己的核心观点与请求:
“臣愚见,盛世之基,不在庙堂多一谋士,而在民间有万千明理务实之工匠。一法之立,需千万人行之方见效;一器之利,需千万人用之乃成风。今书院所试盐法、农技、乃至造船之学,其要旨在于‘标准化’、‘可授受’、‘可复制’。臣孜孜以求者,乃将其中道理、方法、规范,梳理成册,培训生徒,使之能散于四方,各依本土情势,因地制宜,推广改良。”
“故臣冒死恳请陛下:容臣继续留守岭南,深耕此‘匠人培育’之薄田。臣愿为陛下,为景和盛世,培养万千既通技艺、亦明事理之工匠、农师、乃至工师。待他日,书院所出之生徒,能如种子播撒州郡,所研之成法,能经有司验证而推行下,其效其利,或百倍于臣一人跻身朝堂。”
“陛下若信臣之志,或可仿书院之制,于京畿、江南等要地,渐设‘实学官塾’,择有志青年,授以格物、算数、百工改良之基础。所需教习、教材,臣愿倾书院所能,竭力襄助。如此,自上而下之政令,与自下而上之人才技艺相辅相成,实务革新或可根基更牢,蔓延更速。”
最后,他再次表达忠诚与立场:“臣身虽在江湖,心无片刻敢忘社稷。书院一应成果,必及时整理上报,供陛下与有司采择。臣此生之志,尽在‘格物致用’四字,惟愿以此微末之技,为盛世添一砖一瓦。伏惟陛下圣鉴。”
信写罢,墨迹渐干。云湛将密信就着烛火点燃,看其化为灰烬。然后将陈情书仔细封好,唤入那名内使。
“请将此信转呈陛下。”云湛语气平和,“陛下美意,云湛感激涕零。然人贵自知,臣之长,确在培育工匠、琢磨实学。庙堂之高,非臣所能安处。愿陛下许臣于此海隅之地,为陛下、为下,默默造就千百实用之才。此心此志,地可鉴,亦望陛下体察。”
内使深深看了云湛一眼,躬身接过书信,并不多言,只是道:“山长之言,奴婢必定一字不差,禀告陛下。”
使者悄然离去,如同来时一样,未惊起太多波澜。但云湛知道,这个选择,或许比接诏书时更加重要,也更加风险难测。他拒绝了常人难以企及的荣宠,也明确划定了自己与权力中枢的距离。新皇是会理解并继续支持,还是会感到失望甚至不悦?无人可知。
他将决定告知了赵德柱与柳文渊等核心几人。赵德柱听闻,先是愕然,继而顿足:“山长!此乃千古机遇!入阁参议,直达听,平生所学可展于下!怎能……怎能拒绝?”他痛心疾首,实在难以理解。
柳文渊则沉思良久,抬头时眼中带着敬佩与忧虑交织的复杂神色:“先生志虑深远,非学生所能及。只是……如此一来,陛下会不会觉得书院……不识抬举?”
云湛摇头:“陛下是明理之人,至少目前是。我以实情相告,以长远之利相陈,较之勉强应承而后误事,更为妥当。至于是否触怒……我等但尽本心,做好手头每一件事。盐要更白,粮要更多,船要更固,生徒要更成才。这,便是我们最好的回答,也是唯一的立足之本。”
消息没有公开,但书院的核心层都感受到了一种无形的压力与紧迫福新皇的注视并未移开,反而因这次婉拒,可能变得更加意味深长。格物书院这艘船,在得到一阵顺风后,似乎又迎来了需要谨慎把握方向的时刻。
云湛走出屋子,再次来到能望见海湾的高处。春风带着暖意和咸腥扑面而来,盐场、农田、工坊、学堂,一切都在阳光下运作着。他的目光落在远处船台上那日渐成型的“探海一型”轮廓上。
“庙堂虽高,终隔山海。”他低声自语,“不如就在这里,铸就能劈波斩滥船,培养敢深入沧溟的人。李景睿,望你真能懂,这‘万千工匠’,或许比一个‘云湛’,对你想要的盛世,更为有用。”
海一色,广阔无垠。拒绝了一条看似光辉的坦途,格物书院依然选择扎根于这片充满盐粒、泥土与钢铁气息的土地,继续它那看似笨拙、却一步一印的“格物”之路。前路或许更多风雨,但方向,却也因此更加清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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