色从凌晨开始便是灰蒙蒙的,像是谁用一块浸了水的、半旧的灰布,严严实实地罩在了京城上空。没过多久,细细密密的雨丝便飘落下来,不是夏日里那种痛快淋漓的骤雨,而是带着初秋气息的、缠绵又清冷的雨,如烟似雾,无声无息地浸润着地万物。
雨丝落在青瓦上,汇成细流,顺着屋檐滴落,敲在廊下的石阶上,发出“嗒、嗒、嗒”的轻响,单调而持久。空气里弥漫着雨水打湿尘土和草木的清新气息,也带着一股挥之不去的、属于这个季节的微凉。
一辆没有任何徽记的朴素青帷马车,碾过被雨水冲刷得光洁湿润的青石板路,穿过渐渐热闹起来却又被雨幕隔得朦胧的街市,最后,停在城西一条相对僻静的巷口。
车帘掀开,先探出的是一把素白色的油纸伞。伞面很大,绘着疏疏几笔水墨兰草,雅致清简。
伞下,苏绣棠走了下来。
她穿着一身素白如雪的绫缎衣裙,料子是极好的吴绫,柔软垂顺,没有任何纹绣,只在领口和袖缘镶了一道极细的、同色的牙边。长发没有梳成任何繁复发髻,只是用一根同样素白的丝带在背后松松束起,额前碎发被雨水打湿,贴在光洁的额头和脸颊两侧。鬓边,簪着一朵用白色素绢制成的、巧玲珑的绒花,花瓣层层叠叠,在细雨中微微颤动。全身上下,不见任何金银珠翠,只有腰间,悬挂着那半块边缘圆润、触手温润、却带着一道永远无法抹去暗红血痕的羊脂玉佩。
她的脸上脂粉未施,肤色在白衣和雨幕的映衬下,显得有几分透明的苍白。眉眼间是浓得化不开的沉寂,嘴唇抿着,没有太多表情,只是那双眼睛,透过蒙蒙雨雾,望向巷子深处那片被荒草和断壁残垣占据的土地时,里面翻涌着一种极其复杂、几乎难以承载的情绪——有深切的悲恸,有恍如隔世的追忆,有物是人非的苍凉,也有一丝尘埃落定后的、空茫的释然。
她没有立刻迈步,只是撑着伞,静静地站在那里,仿佛在积蓄力量,又仿佛在与这片承载了她所有快乐与最终噩梦的土地,做一次无声的、漫长的对视。
谢知遥从马车的另一侧下来。他今日换下了平日那些张扬或正式的服饰,只穿着一身墨色的常服,外罩一件同色的、不带任何纹饰的披风,雨水落在披风上,汇聚成细的水珠滚落。他的头发用一根简单的乌木簪束起,脸上也没有了惯常的疏朗笑意,神情沉静肃穆,目光始终落在前方那个素白的身影上,带着深切的关切与理解,却没有上前打扰。
阿青也跟着下了车。他左臂的伤势仍未痊愈,用绷带和夹板固定着,吊在胸前,外面套着一件深灰色的宽袖外衫遮掩。他同样沉默着,站在谢知遥身后半步,目光也望着那片废墟,那双总是锐利如鹰的眼睛里,此刻盛满了感同身受的悲恸与一种沉默的守护。
雨丝沙沙,落在伞面,落在青石,落在荒草断垣间。
良久,苏绣棠终于动了。她撑着伞,一步一步,缓缓走进那条寂静的巷子,走向那片熟悉的、却又陌生得令人心颤的废墟。
谢知遥和阿青没有跟进去,只是站在原地,目光追随着她的背影,如同两座沉默的、坚实的山,守候在雨幕之外。
昔日恢宏气派的苏氏宅邸,如今只剩下一片触目惊心的荒芜。
高大的门楼早已坍塌大半,只剩几根焦黑的木梁歪斜地支撑着,上面爬满了枯死的藤蔓和湿漉漉的青苔。朱漆大门不知去向,只留下一个空洞洞的、如同巨兽被掏去内脏后张开的黑黢黢的入口。围墙倒塌了很长一段,残存的墙垣上,雨水冲刷着当年烟熏火燎的痕迹,也冲刷着砖缝里顽强钻出的、在秋雨中依旧碧绿的杂草。
苏绣棠踏过破碎的门槛,走进了这片废墟。
脚下是湿滑的、混杂着碎瓦和泥土的地面。昔日平整光滑的金砖早已不见踪影,取而代之的是疯长的野草和堆积的瓦砾。雨水落在上面,形成一个个浑浊的水洼,倒映着灰蒙蒙的空和她素白的身影。
她走得很慢,每一步都落得很轻,仿佛怕惊扰了沉睡在这里的亡魂,又仿佛在努力辨认着记忆中每一个角落。
这里是前厅,父亲常在厅中会见往来客商,爽朗的笑声似乎还在梁间萦绕。那根倾倒的、半焦的柱子,是她幼时躲猫猫最爱藏身的地方。
穿过月亮门,应该是通往内院的回廊。回廊的顶早已塌陷,只剩下几根光秃秃的、漆皮剥落的柱子,孤零零地立在雨郑她记得,母亲常在晴日的午后,坐在这回廊下绣花,阳光透过廊檐的花窗,在她温柔的侧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而她,总爱绕着这些柱子跑来跑去,裙角飞扬,笑声清脆。
再往里,是父亲的书房所在的院。院子里的那株老梅树竟然还活着,只是枝干虬结,被火烧去了大半,剩下的部分在雨中伸展着黝黑扭曲的枝条,竟也冒出了几点倔强的、苍绿的叶芽。树下,原本放着石桌石凳的地方,如今只剩一堆乱石。
她走到那株老梅树旁,伸出手,指尖轻轻拂过那粗糙冰冷、带着雨水的树皮。触感传来,那些被刻意封存的、关于父亲在树下教她认字、母亲在石桌上摆放茶点的画面,如同被雨水冲开的墨迹,瞬间在脑海里晕染开来,清晰得让人窒息。
她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目光落在旁边一处被荒草半掩的、残存的青石基座上。她认得,那是父亲书房门前台阶的一块压脚石。她缓缓蹲下身,素白的裙摆拖在湿漉漉的泥泞里,也浑然不顾。她用空着的那只手,轻轻拨开石面上厚厚的青苔和泥土。
指尖传来石面冰凉的触感,还有刻痕的凹凸。
她细细地摸着,那是一行被岁月和风雨侵蚀得几乎难以辨认的字,是父亲当年亲手刻下的家训:“商道即壤,诚信立根本”。
冰凉的雨水顺着她的脸颊滑落,分不清是雨,还是终于夺眶而出的泪。她没有发出声音,只是肩膀微微地、抑制不住地颤抖起来。那颤抖透过单薄的衣衫传递出来,在寂静的废墟和沙沙的雨声中,显得格外脆弱,又格外沉重。
不知过了多久,她缓缓站起身,最后看了一眼这片承载了她全部童年与最终梦魇的废墟,然后转过身,撑着伞,一步一步,沿着来路走了回去。脚步比来时更加缓慢,却仿佛卸下了某种无形的、压了她多年的重负。
谢知遥和阿青依旧等在原地。看到她出来,看到她苍白的脸上未干的泪痕和眼中那空茫却不再死寂的神色,两人都微微松了口气。
马车再次启动,驶离城西,朝着京郊的方向行去。
雨依旧下着,将车外的世界笼罩在一片朦胧的水汽之郑车厢内很安静,只有车轮碾过积水路面的辘辘声,和雨点敲打车顶的细碎声响。
约莫一个时辰后,马车在京郊一处清幽的山脚下停下。这里远离官道,人迹罕至,环境却极好。山势平缓,林木葱茏,被雨水洗涤后更显苍翠欲滴。一条清澈的溪流从山间蜿蜒而下,水声淙淙。
山腰处,一片新辟的墓园静静矗立在雨幕之郑
墓园用青石垒砌了矮墙,园内数十座新立的青石墓碑整齐排列,每一座都擦拭得干干净净,在雨中泛着温润的光泽。墓碑上的字迹是新刻的,漆色尚新,记录着一个个曾经鲜活、却在那场冤狱中戛然而止的名字。
最前方,是两座并排而立、规制稍大的合葬墓。墓碑上刻着:“显考苏公讳明远府君、显妣苏母陈氏太君之墓”。
苏绣棠撑着伞,踏着被雨水冲刷得格外干净的石阶,一步步走到父母墓前。
阿青默默上前,将带来的祭品——几样简单的时令水果、一壶清酒、两碟素点心——一一摆放在墓前的石台上。又从怀中取出火折子,费了些功夫,才在细雨中点燃了香烛。三柱线香插入香炉,青烟袅袅升起,却被斜风吹来的雨丝打散,丝丝缕缕,融入灰蒙的色里。
苏绣棠将素伞轻轻放在一旁,任由微凉的雨丝落在她的发上、肩上。她在父母墓前缓缓跪下,雨水立刻浸湿了膝盖处的衣料,传来冰凉的触福
她没有立刻话,只是深深地、缓缓地磕了三个头。额头触及被雨水打湿的、冰凉坚硬的石板地面,发出轻微的声响。
然后,她从怀中取出一卷用油纸仔细包裹着的纸张,心展开。那是朝廷正式下发、宣告静妃罪状、为苏家彻底平反昭雪的邸报抄本。上面的朱红大印和皇帝御笔亲批的“准”字,在雨水的氤氲下,依旧清晰可见。
她将邸报凑近香烛那微弱的火焰。纸张边缘迅速卷曲、焦黑,火苗跳动起来,贪婪地吞噬着上面的字句。火光映亮了她苍白的脸,也映亮了她眼中晃动的水光。
“父亲,母亲,各位亲长……”她开口,声音有些沙哑,很轻,却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每一个字都带着千斤的重量,“朝廷的旨意……下来了。害我苏家满门、构陷忠良的元凶静妃陈氏,已伏法授首,明正典刑。我们苏家的冤屈……彻底洗清了。”
她看着那跳动的火焰,看着青烟带着纸灰盘旋上升,融入无尽的雨幕和空。
“女儿……没有辜负你们的期望。”她的声音开始哽咽,泪水终于如同断了线的珠子,混合着脸上的雨水,滚滚而落,“我终于……终于做到了。你们……可以安息了。”
她不再压抑,也不再强撑,就那样跪在父母墓前,在沙沙的雨声中,任泪水肆意流淌。那泪水里,有多年忍辱负重的辛酸,有血仇得报的激荡,有对亲人无尽的思念,也有卸下重担后那空落落的、几乎要将人淹没的疲惫与悲伤。
阿青红着眼眶,上前一步,在苏绣棠身旁,“噗通”一声也重重跪了下去。他不顾左臂的伤势,对着墓碑,额头触地,也磕了三个响头,声音沙哑却斩钉截铁:
“老爷!夫人!阿青在此立誓!只要阿青一息尚存,定护姐周全,绝不让她再受半分委屈!苏家的血脉,苏家的风骨,绝不会湮灭!阿青……定用这条命守着!”
谢知遥也走上前。他没有跪下,只是对着墓碑,深深一揖,腰弯得很低,姿态庄重无比。雨水打湿了他的披风和鬓发,他也浑然不觉。
“伯父,伯母。”他的声音低沉而清晰,带着世家子弟的郑重与军人般的坚定,“晚辈谢知遥,在此向二老保证。此生定竭尽全力,护绣棠喜乐安康,免她惊,免她苦,免她颠沛流离,许她一世安稳顺遂。苏家清名,忠良之后,晚辈亦将谨记于心,使之长存青史,不蒙尘埃。”
这不仅仅是一个承诺,更是一种近乎于提亲的、对着逝去长辈最郑重的表态。
苏绣棠听着身边这两个最亲近、最可依赖之人发自肺腑的话语,看着父母墓碑上那熟悉又陌生的名字,心中那块压了多年、名为仇恨与执念的巨石,仿佛终于被一股温厚而坚定的力量,缓缓移开。
她感到一种深入骨髓的疲惫,四肢百骸都叫嚣着酸软无力。但与此同时,一种前所未有的、近乎轻盈的释然感,如同初春破冰的溪流,悄然漫过心田。
她伸出手,指尖轻轻颤抖着,解下了腰间那悬挂了多年、几乎成为她身体一部分、也承载了太多血色记忆的半块羊脂玉佩。
玉佩在她掌心,温润如旧,那道暗红的血痕依旧刺目。
她低下头,在父母墓碑前的泥土上,用手指缓缓地、心翼翼地挖出一个的浅坑。雨水很快将坑底润湿。她凝视着掌心的玉佩片刻,然后,如同进行一个无比神圣的仪式,将它轻轻放入坑中,再用潮湿的泥土,一点一点,仔细地掩埋起来。
“爹,娘,”她望着那的土堆,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彻底放下的平静,“女儿长大了。你们的牵挂,你们的血仇,女儿……已经了结了。这玉佩,陪着女儿走过了最黑暗的路,现在……让它留在这里,陪着你们吧。”
她顿了顿,仰起脸,任冰凉的雨丝落在脸上,冲刷着泪痕。
“从今往后,女儿会带着苏家的风骨,带着你们留给我的爱,还迎…”她的目光扫过身旁的谢知遥和阿青,“还有这些真心待我、护我的人,好好地、堂堂正正地活下去。你们……放心。”
完这句,她仿佛用尽了最后一丝力气,身体微微晃了晃。
谢知遥立刻上前,伸手稳稳扶住了她的手臂,将她从湿冷的地上搀扶起来。他的掌心温暖而有力。
阿青也站起身,默默地站在她另一侧。
雨,不知何时,渐渐了下去。那缠绵如丝的雨幕,终于变成了零星的、几乎感觉不到的雨沫。灰蒙蒙的空,云层仿佛变薄了些,隐隐透出其后些许淡白的光亮。
一阵带着山林草木清气的微风吹过,拂动了墓园中的松柏,发出沙沙的轻响,也拂动了苏绣棠湿透的衣摆和发丝。
她最后看了一眼父母安眠的墓碑,又看了看身旁的谢知遥和阿青,脸上,缓缓绽放出一个极淡、极轻、却无比真实的、如同雨过初霁般的笑意。眼中虽仍有未干的泪光,但那光芒里,已不再只有悲伤与沉重,更多了几分对未来的、清澈的期许。
谢知遥握紧了她的手,没有言语,只是回以一个同样沉静而温暖的目光。
阿青默默地退后半步,将空间留给他们,只是那守护的姿态,丝毫未变。
三人转身,缓缓走下石阶,离开了这片宁静的墓园。
马车再次驶动,朝着京城的方向返回。车窗外,雨已经完全停了。际的云层裂开了几道缝隙,金色的、柔和的阳光从缝隙中透射下来,照亮了被雨水洗刷得格外干净明亮的山林、田野,也照亮了前方蜿蜒的、通往归途的路。
车厢内,苏绣棠疲惫地靠在车壁上,闭着眼睛,似乎睡着了。她的呼吸平稳而绵长,眉头不再紧蹙,苍白的脸上甚至有了一丝极淡的血色。
谢知遥心地为她披上干燥的披风,将她微凉的手握在自己温暖的掌心,目光落在她平静的睡颜上,久久不曾移开。
雨过晴,尘埃落定。那笼罩了太久太久的血雾与阴霾,终于散去。而属于他们,属于苏绣棠的,真正的、清明而充满希望的“锦绣山河”,此刻,才在这片被洗净的空下,刚刚开始铺展它崭新而辽阔的画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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