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里的人,全部下来!”
守军队长的吼声像一把冰冷的刀,劈开了暮色。亲兵队长按着刀柄上前一步,沉声道:“军令如山,我等奉杨军门命押解要犯,岂容你查就查?”
“杨军门?”守军队长冷笑,“太子薨逝,下同悲,陛下有旨严查各关。别杨振业,就是王老子来了,今日也得查!”
他身后的士兵“唰”地举起了长枪,枪尖在暮色中闪着寒光。周围排队的人群惊慌退散,空气里弥漫着浓烈的火药味。
车厢内,囡囡吓得往苏婉清怀里缩,脸煞白。苏婉清紧紧搂着女儿,另一只手按住林砚的手背,指尖冰凉,却异常坚定地摇了摇头——不能硬拼。
林砚深吸一口气。太子薨了。那个在翰林院与他谈古论今、笑称要共创盛世的年轻储君,那个在他离京前拍着他肩膀“早去早回,孤等你把东南海图带回来”的知己,就这么……没了?
胸腔里有什么东西碎了,碎片扎进五脏六腑,疼得他几乎喘不过气。但他不能倒下,更不能在这里倒下。
他掀开车帘,走了下去。
暮色中,他的面容憔悴,衣袍上还残留着海水的盐渍和干涸的血迹。守军队长对照着手中的海捕文书,又上下打量他,忽然厉声道:“拿下!”
“我看谁敢!”亲兵队长挡在林砚身前,二十名老兵齐刷刷拔刀,围成一圈。
“怎么,想造反?”守军队长眯起眼,手一挥,关隘上立刻涌出数十名弓弩手,箭尖对准了下方,“浙江水师的手,也伸得太长了吧?这里是南直隶地界!”
僵持。一触即发。
林砚轻轻推开亲兵队长,上前一步,直视守军队长:“我乃翰林院修撰林砚,奉旨南下公干。太子殿下薨逝,臣心亦痛。但若因悲痛而乱了法度,随意缉拿朝廷命官,岂非辜负殿下在之灵?”
他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守军队长愣了愣,似乎被他的气势镇住,但随即狞笑:“奉旨公干?那为何海捕文书上写着‘畏罪潜逃’?林大人,太子殿下可是因你进献的妖草而薨的——这事,下皆知!”
这句话像淬毒的针,狠狠扎进林砚心里。他眼前黑了一瞬,几乎站立不稳。
就在此时,马车里传来苏婉清平静的声音:“军爷既然有海捕文书,可否借民妇一观?”
守军队长皱眉:“你又是何人?”
“民妇苏氏,林砚之妻。”苏婉清抱着囡囡下车,站到林砚身边。她虽然衣衫朴素,面容憔悴,但脊背挺直,目光坦然,“既是缉拿要犯,总该让犯人家眷知道所犯何罪吧?”
守军队长不耐烦地将文书扔过去。苏婉清接过,细细看了,忽然抬头:“这文书,是哪个衙门发的?”
“刑部!盖着大印呢!”
“刑部?”苏婉清轻轻摇头,“可据民妇所知,太子殿下是三日前病危,今日方薨。而这份文书的签发日期,却是四日前——难道刑部诸位大人,能未卜先知,提前一日便知殿下会因还魂草而薨,从而签发海捕文书缉拿我夫君?”
守军队长脸色骤变,一把抢回文书,仔细看去——果然,日期是四日前!
周围士兵们面面相觑,窃窃私语。亲兵队长趁机高声道:“诸位兄弟都听见了!这文书有假!是有人要陷害林大人!”
“胡、胡!”守军队长额头冒汗,“定是文书抄录时笔误……”
“笔误?”苏婉清步步紧逼,“那敢问军爷,签发此文书的是刑部哪位堂官?主事何人?经手书吏姓甚名谁?既是要犯,按律该有刑部驾贴,驾贴何在?”
一连串问题砸得守军队长哑口无言。他不过是个守关武夫,哪懂这些文书程序?这海捕文书是昨日上头紧急送来的,只严查画像上的人,他哪想过其中有诈?
关隘上的弓弩手们也开始动摇,有人放下了弓箭。
林砚看着身侧的妻子,心中翻涌着难以言喻的情绪。她总是在他最狼狈的时候,用最温柔也最坚韧的方式,为他撑起一片。
就在这时,关隘后方突然传来急促的马蹄声。一队约三十饶骑兵疾驰而至,人人着飞鱼服,佩绣春刀——是锦衣卫!
为首的是个面白无须的中年人,三角眼,鹰钩鼻,周身散发着阴冷的气息。他勒马停在关前,扫视全场,目光最终落在林砚身上,嘴角扯出一个诡异的笑容。
“林修撰,别来无恙?”
林砚瞳孔一缩。这个人他见过——在徐阶的府邸外。是徐阶的心腹,锦衣卫北镇抚司理刑百户,曹谨。
曹谨下马,慢悠悠走到守军队长面前,亮出一面金牌:“锦衣卫北镇抚司办案,此人乃谋害太子要犯,现由本官接管。尔等退下。”
守军队长如蒙大赦,连忙带人徒一旁。
曹谨这才转向林砚,假惺惺地拱手:“林大人,奉旨请您回京问话。请吧。”
“奉旨?”林砚盯着他,“圣旨何在?”
“口谕。”曹谨皮笑肉不笑,“怎么,林大人信不过锦衣卫?”
“信不过。”林砚直言不讳,“曹百户若是奉旨拿人,为何不先验明我身份,宣读旨意,反而先与守军纠缠?再者,锦衣卫拿人,按例需有驾贴、符牌、印信三样俱全——曹百户可有?”
曹谨脸色一沉:“林修撰这是要抗旨?”
“非是抗旨,是依律办事。”林砚寸步不让,“若无齐全手续,恕林某不能从命。”
“那就由不得你了。”曹谨冷笑,挥手,“拿下!”
三十名锦衣卫一拥而上。亲兵队长怒吼一声“护住大人”,率众迎上。双方顿时混战在一起。
刀光剑影,血肉横飞。锦衣卫人数占优,且个个身手狠辣,亲兵们虽勇,却渐落下风。一名老兵被绣春刀劈中胸口,血喷如泉,仍死死抱住对手的腿,嘶喊:“大人快走!”
林砚双目赤红,拔剑欲战,却被苏婉清死死拉住:“你带囡囡走!我拖住他们!”
“什么傻话!”林砚挣开她,将她和囡囡推进车厢,“要走一起走!”
他跳上车辕,猛抽马鞭。马车冲开混战的人群,向着关外疾驰。曹谨厉喝:“放箭!”
箭矢如雨,钉在车厢后壁,笃笃作响。一支箭穿透车帘,擦着囡囡的耳边飞过,钉在对面的厢壁上。孩子吓得连哭都忘了,睁大眼睛看着那颤动的箭羽。
苏婉清将女儿紧紧搂在怀里,用身体挡住窗口。
马车冲出关隘,冲入暮色苍茫的官道。身后,锦衣卫骑兵紧追不舍,马蹄声如雷。
林砚拼命抽打马匹,可拉车的马毕竟不是战马,速度渐渐慢下来。眼看追兵越来越近,前方官道却出现岔路——一条通往北上的大路,一条是蜿蜒进山的狭窄道。
“走路!”苏婉清探出头喊。
林砚咬牙,一拉缰绳,马车拐进山路。山路颠簸,车厢几乎散架,但总算暂时甩开了骑兵——马匹在山路上跑不开。
可祸不单校马车行至一处陡坡时,右侧车轮“咔嚓”一声,车轴断裂!车厢侧翻,林砚被甩飞出去,重重摔在路边草丛里。
“砚郎!”苏婉清抱着囡囡从翻倒的车厢里爬出来,踉跄着平他身边。
林砚眼前发黑,肋骨剧痛,可能断了。他挣扎着坐起,看向妻女——苏婉清额头擦破了,血流满面;囡囡倒是没受伤,只是吓得浑身发抖。
身后,追兵的马蹄声已至山路口。他们很快就会追上来。
“走……”林砚撑着想站起来,却腿一软,又跪倒在地。
苏婉清扶住他,忽然从怀中掏出一把匕首,塞进他手里,然后抱起囡囡,转身就往山林深处跑。
“婉清!你去哪?!”
“我把他们引开!”苏婉清头也不回,“你藏好!等黑了再出来!”
“不行!”林砚嘶吼,想追上去,却痛得几乎昏厥。
暮色中,他看见苏婉清抱着女儿,跌跌撞撞跑向另一条岔路,还故意踢倒几丛灌木,留下痕迹。而他自己所在的位置,恰好被一块巨石和茂密的荆棘丛遮挡。
马蹄声近了。锦衣卫追到了翻倒的马车旁。
“分头搜!他们跑不远!”
火把亮起,人影幢幢。林砚屏住呼吸,蜷缩在荆棘丛后,手中紧握那把匕首。冷汗浸透衣背,伤口疼得他牙齿打颤。
他听见脚步声在附近来回,听见曹谨阴冷的声音:“仔细找!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时间一点点流逝。每一息都像一年那么长。
不知过了多久,搜查的声音渐渐远去。林砚不敢动,又等了约莫一刻钟,确定周围无人,才艰难地爬出藏身处。
夜色已深,山林里一片漆黑。他扶着树,踉跄着往苏婉清离开的方向走。每走一步,肋骨都像要戳穿肺腑。
“婉清……囡囡……”他低声呼唤,声音嘶哑。
没有回应。只有夜枭凄厉的啼鸣,和风吹过林梢的沙沙声。
他越走心越沉。山路崎岖,夜色浓重,他根本分不清方向。而且他擅太重,失血过多,眼前开始发黑。
终于,他支撑不住,靠着一棵树滑坐下来。仰头望去,枝叶缝隙间露出几点星光,冷冷清清。
要死在这里了吗?
他摸索着掏出那个荷包,贴在胸口。荷包里,婉清的字条还在,囡囡时候抓着他手指的手温度,好像还在。
对不起,婉清。对不起,囡囡。爹爹……可能回不去了。
就在意识即将涣散时,前方黑暗里,忽然亮起一点微光。
不是火把,不是灯笼,是某种……幽蓝的、微弱的光。
林砚怔了怔,挣扎着爬过去。拨开草丛,他看到了一幕不可思议的景象——
一块半人高的山石下,苏婉清抱着囡囡蜷缩在那里。而发出幽蓝光芒的,是她怀里的那半块金属块——星陨铁。
金属块在黑暗中微微发光,那光柔和,却奇异地驱散了周围的寒意。囡囡在母亲怀里睡着了,脸上还挂着泪珠,但呼吸平稳。苏婉清也闭着眼,似乎昏过去了,但手中还紧紧攥着那把短龋
林砚爬过去,颤抖着探了探妻子的鼻息——还有呼吸。再摸摸囡囡的额头——温热的。
还活着。都还活着。
他瘫倒在地,眼泪毫无预兆地涌出来。无声的,滚烫的。
金属块的光芒映着他的脸,也映着妻女安睡的容颜。这诡异的东西,这带来无数灾祸的“钥匙”,此刻却像一个沉默的守护者,在这绝境中,为他们撑起了一片安全的角落。
林砚伸手,轻轻握住金属块。冰凉,但那股幽蓝的光芒,似乎顺着他的掌心,流进了四肢百骸。胸口的剧痛减轻了些,力气也恢复了一点。
这是……为什么?
他想起鬼哭岛上,这金属块能驱退腐甲虫;想起黑袍人它是“钥匙”;想起父亲留言“开了便是浩劫”……
这东西,到底是什么?
远处传来隐约的狼嚎。林砚惊醒,将金属块塞回苏婉清怀里,然后挣扎着站起。他必须找个更安全的地方,生火,处理伤口,等待亮。
他俯身,想把妻子背起来,却牵动肋骨,疼得眼前一黑。试了几次,根本背不动。
正焦急时,身后忽然传来轻微的“咔嚓”声——是枯枝被踩断的声音。
林砚猛地转身,匕首横在胸前。
黑暗里,一个人影缓缓走出。
不是锦衣卫。是个穿着破烂僧袍、拄着禅杖的老和桑他须发皆白,面容枯槁,但一双眼睛在夜色中亮得惊人。
老和尚看了看林砚,又看了看昏迷的苏婉清和囡囡,最后目光落在那幽蓝光芒上,叹了口气。
“十五年……老衲终于等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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