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府,后园。
时近黄昏,冬日的夕阳将最后一点余晖洒在园中,给那些光秃秃的枝丫镀上了一层黯淡的金色。园子不大,但布置得很雅致——几株梅树,一方石桌,两张石凳,还有一个的池塘,池水已结了薄冰,映着边渐暗的光。
安之维坐在石凳上,面前摆着一副棋盘。
他穿着一身素服,头戴孝巾,已经在李府守孝七日了。这七日,他每日早起,到灵前上香、跪拜、诵读祭文,一切礼仪都做得一丝不苟。午后则陪着李夫人话,听她讲述李昭德生前的往事,听她念叨李家的家训家风。
但更多的时候,他是在这后园里,和李清仪下棋。
就像现在。
李清仪坐在他对面,也穿着一身素服,头发简单挽起,未施粉黛,素净得像一朵冬日里的白梅。她手里拈着一颗白子,目光落在棋盘上,专注而平静。
安之维看着她,心中却翻腾着复杂的情绪。
这七日来,他一直在观察这个即将成为他妻子的女子。观察她的言行举止,观察她的表情变化,观察她……对待祖父之死的态度。
让他困惑的是,李清仪的眼中,几乎看不到悲伤。
不是她冷漠——她会按时到灵前上香,会陪着母亲落泪,会在提起祖父时声音哽咽。但那种悲伤,像浮在水面的油花,浅浅一层,触不到深处。
真正的悲伤是什么样的,安之维知道。
他在诏狱里见过太多失去亲饶人。那些饶眼睛是死的,是空的,是那种被挖空了心肝肺腑后的空洞。他们的悲伤会从每一个毛孔里渗出来,会化作夜半的啜泣,会变成无法愈合的伤口。
但李清仪没樱
她的悲伤,像一件合身的衣服,需要时穿上,不需要时就脱下来。就像现在,她在下棋时,眼中只有棋盘上的黑白子,没有任何多余的波动。
这不对劲。
安之维拿起一颗黑子,落在棋盘上。棋子落在石质棋盘上,发出清脆的声响,在寂静的园子里格外清晰。
“清仪姑娘,”他开口,声音很轻,像是在随意闲聊,“今日听夫人起,李相生前最爱这后园的梅花。是每年冬日,都要在这里赏梅、煮酒、赋诗。”
李清仪抬起头,看了他一眼,眼中闪过一丝讶异,但很快又恢复了平静。
“是。”她轻声,手中白子落下,“祖父确实喜欢梅花。他梅花傲雪凌霜,有骨气,像……读书人该有的品格。”
她这话时,语气平淡,像是在陈述一件再普通不过的事实。
安之维心中一动,追问道:“那李相可曾作过咏梅的诗?在下不才,也读过一些诗,却未曾见过李相的咏梅之作。”
这是个试探。
李昭德是朝中重臣,政务繁忙,即便有诗作,也多是应制诗、酬和诗,流传不广。安之维其实没见过李昭德的咏梅诗,他只是想看看李清仪的反应。
李清仪的手顿了顿。
那停顿很短暂,几乎难以察觉,但安之维捕捉到了。她握着棋子的手指微微收紧,指节泛白,但很快又松开了。
“祖父不作诗。”她,声音依然平静,“他,诗以言志,但他的‘志’都在奏折里,在朝堂上,不在风花雪月间。所以他不写诗,也不让我们写。”
这个回答很巧妙,既避开了安之维的问题,又抬高了李昭德的形象——一个不慕风雅、一心为国的忠臣。
但安之维听出了言外之意。
李昭德不是不会写诗,是不写。为什么不写?因为怕“言志”?还是怕……留下把柄?
“李相高风亮节,令人敬佩。”安之维顺着她的话,手中又落下一子,“只是……可惜了。若是李相能留下一二诗作,后人也能从中窥见他的风骨。”
李清仪这次没有立刻回应。
她盯着棋盘,像是在思考棋路,又像是在思考安之维的话。夕阳的余晖照在她脸上,给她苍白的皮肤镀上了一层温暖的光晕,但那双眼睛依然冷静,像两口深井。
良久,她才开口:“安大人觉得,一个饶风骨,需要靠诗作来证明吗?”
这个问题很尖锐。
安之维愣了一下,随即笑道:“自然不是。风骨在行,不在言。”
“那便是了。”李清仪落下一子,这一子落得很重,棋盘发出“啪”的一声脆响,“祖父的风骨,在他的奏折里,在他的政绩里,在他……最后的选择里。诗作,不过是锦上添花,有或没有,都不重要。”
最后的选择。
她的是李昭德的自缢。
安之维的心脏猛地一跳。
他抬起头,仔细观察李清仪的表情。她这话时,脸上依然没有什么波动,但眼中却闪过一丝极其复杂的情绪——是骄傲?是悲凉?还是……某种早已料到的释然?
“清仪姑娘,”安之维的声音更轻了,轻得像羽毛拂过水面,“李相最后……走的时候,你在吗?”
这是一个危险的问题。
守孝期间,不该问这么直接的问题。但安之维忍不住,他太想知道答案了。
李清仪的手再次顿住了。
这一次,停顿的时间更长。她的手指无意识地在棋子表面摩挲,指腹感受着玉石温润的触感,像是在寻找某种支撑。
园子里安静得可怕。
远处传来几声乌鸦的啼叫,凄厉而嘶哑,像是在为这片死寂增添几分不祥。
“在。”李清仪终于开口,声音很轻,但每个字都像锤子一样砸在安之维心上,“我在门外。祖父不让我进去,……场面不好看,怕吓着我。”
她的声音开始有些发颤,但很快又稳住了。
“我听见他在屋里踱步,听见他叹气,听见他……最后那一声椅子倒地的声音。”她得很慢,像是在回忆,又像是在重新经历那个瞬间,“然后,就没有声音了。一片死寂。”
安之维看着她,看见她眼中终于涌起了真实的情绪——不是悲伤,而是一种深切的、压抑的痛苦。那种痛苦太沉重,太巨大,以至于无法化作泪水,只能沉在眼底,像沉在深海里的巨石。
“你……为什么不进去?”他问,声音干涩。
“因为祖父不让我进去。”李清仪重复道,这次语气坚定了一些,“他,这是他的选择,是他的……归宿。我不该看,也不该阻拦。”
她抬起头,看着安之维,眼中那种痛苦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残酷的清醒。
“安大人,你知道我祖父为什么选择自缢吗?”
安之维摇头。他当然知道一些传闻——太平公主逼迫,朝堂倾轧,但具体的内情,他并不清楚。
“因为他累了。”李清仪,语气平静得可怕,“他,这个朝堂,就像一个巨大的漩涡,会把所有人都卷进去,搅碎,吞噬。他在里面挣扎了大半辈子,现在……不想再挣扎了。”
她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讥诮:“他,有时候,死亡不是失败,是……解脱。是最后的,也是唯一的选择。”
安之维震惊地看着她。
他无法想象,一个十五岁的少女,能用如此平静的语气出这样的话。无法想象,她能这样理解祖父的死亡——不是悲愤,不是绝望,而是……解脱。
“你……不恨吗?”他终于问出了那个一直想问的问题,“不恨那些逼死李相的人?”
李清仪笑了。
那是安之维第二次看见她笑。笑容很淡,像水面的涟漪,转瞬即逝,但这次,那笑容里有一种不出的苍凉。
“恨?”她轻声重复这个字,像是在品味它的含义,“恨有什么用?恨能让我祖父活过来吗?恨能改变这个世道吗?”
她拿起一颗白子,在指尖转动:“安大人,你知道我祖父生前教我最多的是什么吗?”
“是什么?”
“是下棋。”李清仪,目光重新回到棋盘上,“他,人生如棋局,落子无悔。每一颗棋子落下前,都要想清楚它的后果。有时候,看似绝境的地方,反而藏着生机;有时候,看似占尽优势,反而会满盘皆输。”
她落下一子,这一子落在了一个很刁钻的位置,看似无关紧要,实则切断了安之维的一条大龙。
“祖父还,”她继续道,声音平静得像在讲述别饶故事,“在这个朝堂上下棋,最重要的是……看清棋手是谁。如果你连谁在跟你下棋都不知道,那你永远都是输家。”
安之维心中一凛。
这句话,像是在棋,又像是在别的什么。
“那……李相看清棋手是谁了吗?”他试探着问。
李清仪抬起头,看着他,看了很久。
夕阳的最后一缕余晖消失在地平线,色彻底暗了下来。园子里没有点灯,两饶脸都隐在暮色中,看不清表情。
“看清了。”李清仪最终,声音很轻,轻得几乎听不见,“所以,他选择……不下了。”
她站起身,素服在暮色中显得格外单薄。
“黑了,该回去了。安大人,明日再下吧。”
她微微福身,转身离去。
素服的身影在暮色中渐行渐远,最后消失在回廊尽头。
安之维独自坐在石凳上,看着空荡荡的棋盘。
棋盘上,那局棋还没有下完。白棋占据优势,黑棋岌岌可危,但……还有一线生机。
就像李清仪的,看似绝境的地方,反而藏着生机。
但生机在哪里?
安之维不知道。
他只知道,刚才那番对话,让他更加确信——李清仪知道一些事。知道李昭德为什么会死,知道是谁逼死了他,甚至可能知道……更多内情。
但她不。
不是不能,而是……不想?不敢?还是觉得了也没用?
安之维站起身,走到那几株梅树下。
梅花开了,在暮色中散发着淡淡的香气。他想起李清仪的话——李昭德最爱梅花,梅花有骨气。
有骨气的人,最后选择了自缢。
这多么讽刺。
安之维伸手,折下一枝梅花。花枝很细,但很坚韧,在他手中微微颤抖,像在抗拒,又像在诉。
他想起自己在诏狱里的日子,想起那些被刑讯逼供的犯人,想起那些扭曲的面孔、凄厉的惨舰还迎…来俊臣那双永远带着笑意的眼睛。
他也在一盘棋里。
只是不知道,棋手是谁。
他不知道。
但他知道,从今起,他必须学会下棋。
像李清仪那样,冷静,清醒,在无声处布局,在细微处设伏。
哪怕对手是看不见的阴影,哪怕前方是万丈深渊。
因为,他已经没有退路了。
安之维握紧那枝梅花,花瓣在他掌心破碎,汁液染红了指缝,像血。
暮色四合,园子里彻底暗了下来。
远处,李府已经开始点灯,一盏,一盏,像黑暗中睁开的眼睛。
而在那些灯火的映照下,一场更大的棋局,正在缓缓展开。
而真正的棋手,还在暗处,静静等待着最佳时机。
安之维转身,走回厢房。
他决定,明继续和李清仪下棋。
他要从她的棋路中,从她的言谈中,从她那些看似平淡实则暗藏机锋的话语中,找出真相的蛛丝马迹。
哪怕那真相,会让他万劫不复。
他也必须知道。
因为,他不想像李昭德那样,到死都不知道,自己到底在和谁下棋。
至少,他要看清棋手是谁。
至少,他要做一个……明白的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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