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继外婆进门了，这是个歹毒的女人！”
柳女这话的时候，是一个星期的上午。外面大雨将至，两人手头没什么事情，坐在王国璋办公室里聊。
墨云如波涛般翻涌，自边滚滚压来，层层叠叠，相互挤压碰撞，不断变幻着狰狞的形状，如同一头头暴怒的黑色巨兽，张牙舞爪地咆哮着。
因为写书，她又向王国璋回忆起了童年。往事通过柳女的叙述，历经磨难的画面逐一展现在俩人面前一一
继外婆是个近五十岁的老妇人，长着一双阴阳眼，眼睛一只大一只，眼球凸出，露出些许凶光，薄薄的唇，鼻梁起着节，头发稀疏，焦枯发黄。
柳女和军第一眼见到继外婆时，都不由得张大了嘴，后退了一步。
当着乡老们和寨老的面，张父和继外婆约法了三章：
一，柳女母亲的抚恤金和赔偿金足够上学用，必须保证柳女上学。
二，不得打骂虐待柳女。
三，若柳女被父亲接回，不得提条件，不得阻拦。
侗族古代是母系社会，女权大于男权，男主外，女主内，至今几个偏远村子，还存在着母系氏族部落。
侗族信奉多神，但这些神多为女性，其中最受尊敬和最具神秘感的神是“萨堂”，意为大祖母或始祖母，也是女性。
“萨堂”神威最大，能保境安民，让六畜兴旺、五谷丰登，侗族人民把她作为至高无上的神灵来崇拜。
继外婆进吊脚楼半年，大家相安无事。张父迎着朝阳出，背对夕阳归，辛勤耕耘劳作。继外婆呢？做做饭，搞搞家务。
柳女和军照旧拾粪捡柴劈柴喂鸡鸭，在灶下传传火，有时结伴抓抓鱼虾，改善生活。
继外婆进门后，柳女在吊脚楼的山歌少了很多，她害怕畏惧这个女人，只有在同军拾柴抓鱼时，才敢放开嗓子唱。
一上午，军带柳女抓鱼虾时，找到了一个黄鳝洞。
军高兴坏了，他到塘边折了几只柳枝，编成一个简易的黄鳝笼，又叫柳女用破瓦片挖蚯蚓，把挖到的蚯蚓用细柳丝条穿起来，放在鳝笼里。
柳女兴奋地跑来跑去，不停地问道：“竹（舅舅），这样就能逮到黄鳝啦，我俩就可以吃上肉了？”
军摆了摆手，对柳女：“你不要跑来跑去，别把黄鳝吓跑了！”
“哦，那我就轻手轻脚的。”
一切准备妥当，军将简易黄鳝笼轻轻插在了黄鳝洞口，又蹲在水边，用中指往水里打着水响，好叫黄鳝误以为来吃的了。
军全神贯注地盯着洞口，右手不断活动着手指，只待黄鳝一出洞口，就将它用手指?住。
黄鳝闻到了蚯蚓的肉香，它抗拒不了这种诱惑，慢慢从洞底向洞口爬来。
它钻进简易鳝笼，对着蚯蚓就是一口吞，但被柳枝条卡住口。
时迟，那时快，军瞬间用右手抓住了鳝笼和黄鳝，又顺势往后一甩，将黄鳝和柳枝一同甩到了身后的地上。
俩人折返过来，四只手按住了粗大的黄鳝，黄鳝拼命挣扎，但身上沾着泥土，爬不快。军赶紧捡起一块石头，朝黄鳝的头部砸去……
俩人拍着沾满黏液和泥土的手，高兴快乐地蹦着。
军赶紧跑回家，拿了一盒火柴，用草纸包了一点盐，拉着柳女就去梯田找父亲。
张父看见两个孩子用柳枝提着一条大黄鳝，赶紧叫他俩捡拾干树枝，自己用随身砍刀砍下一根细毛竹，待黄鳝洗干净后，剁成两段，撒上盐，再将黄鳝塞进竹节里，放在火上烧烤了起来。
不一会儿，鳝鱼的肉香混合着竹子的清香飘了出来，两个孩子眼睛闪烁着期待和渴望，等待着将肉塞进嘴里的那一刻。
火渐渐熄了，青色的竹子也烤成了黄色。张父把竹节从灰烬中扒拉出来，用随身砍刀，一劈两半，灰白色的鳝肉立时出现在军和柳女面前……
“哇，今终于吃到肉了！”军兴奋自豪地。
“大（外公）、竹（舅舅），怎么这么香呀？”柳女迫不及待着。
张父看见俩孩子狼吞虎咽的样子，各种滋味涌上了心头。
日子虽然又穷又艰难，但还是过得很快。这不，学要开学了。
寨老和学老师找到张父，督促军早点上学，都十岁了，再过过就没法上了。
当着寨老和学校老师的面，军头摇得像拨浪鼓，他红着眼圈：“我太想上学堂了，早就想上了，但我坚决不上，家里这么穷，没钱供我，柳女更没人带。”
张父左右为难，柳女的钱他坚决不给动，那是留着她大了上学用的，她以后是要上北京唱歌的！
但守着几万元钱，唯一的亲生儿子却无法上学，他的心如同刀绞。
望着寨老和学校老师，又看着个头已经很高却上不起学的儿子，这个侗族汉子仰起头，不让眼泪掉下来。
继外婆从里屋走出来，恶狠狠地：“没钱上什么学？几个月了，连顿肉还没吃上咧。”
第二，继外婆先是硬挤出一点笑容，对张父：“我家里有事，你从柳女的那钱里支一点给我，以后你挣到钱了再补上。”
“不行，柳女的钱谁都不能动，我动了那笔钱，我就对不起我腊乜（女儿），更对不起腊（孩子）！你就死了这条心吧！”
母老虎开始发威了，她瞪大了阴阳眼对张父：“姓张的，我进你家八个月了，连个肉都没吃上，娘家也补贴不了，腊（孩子）的钱你也不准动，我这当的什么家？”
“腊（孩子）的钱坚决不准动，留腊上学用，那是她乃（母）拿命换的。”
“好，姓张的，既然那个钱不给动，现在侗年也过了，春节也过了，你去广东打工挣钱去！”
“我走了，田咋办？”
“田由军种！”
“军种田，家里这些事呢？”
“家里的活柳女干！”
“可他们还都是孩子呀！那你呢？”
“我烧饭、睡觉。”张父怒视着母老虎，沉默了，他心里怒骂道：这个女人太懒惰太狠毒！
从这后，吊脚楼里传出吵骂声。
一个风雨交加的傍晚，张父从梯田处忙完回家，见两个孩子无力地坐在青石板上，柳女倚靠在军怀里。
“吃晚饭了吗？”张父关切地问。
“乃（继母）不做饭，没米了，晌午饭也没吃！”军用哭腔答道。
“家里有米呀，谁没米了？”张父没好气地。
话音还没落，继婆婆从屋里蹦了出来，手叉着腰，指着张父嚷道：“就这么点米，还好意思，我把它卖了，我娘家侄女要出嫁，我要送嫁礼。”
“送嫁礼我想办法借，你不能把米卖了，叫两个腊（孩子）饿两顿肚子！”
“我不管，反正我有剩的米粑粑吃。”
“你……”，张父气得浑身发抖，上前打了继外婆一记耳光！老女人顺势坐倒在地，又哭又嚷，哭声如雷，嚷声震。
寨老找到了张父，劝道：“你家太穷，再这样下去，女人走了咋办？叫腊（孩子）们多吃吃苦，多干点活吧。”
张父无奈地摇了摇头，长叹了一口气。
清晨，山中四处云雾弥漫。云雾弥漫了山顶，弥漫了山谷，也弥漫刘脚楼。
起风了，那相对平静的雾海滚动了起来，雾浪一个又一个地慢速翻滚着。一条蜿蜒山路也浮现了出来，不知通向何方？
三岔路口，一家四口人在这里分别。
张父背着装铺盖的塑料蛇皮袋，手里提着装日用品的化肥袋，略弓着腰，向外出打工的路上走去，向雾漫漫的前方走去。
“大（外公）”“补（父）”，两声凄厉的喊叫和“哇”的哭声从身后传来，张父怔住了，但他没有回头，他不敢回头，他不能回头！
山谷风又停了，山路时隐时现，云雾又把山顶、山谷、吊脚楼包围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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