卯时初刻,色将明未明,野狐集尚沉浸在宿醉般的沉寂郑一辆半旧的青篷马车驶入商队营地,车辕上坐着个缩着脖子、满脸风霜的北漠老妇,正是秦苍买通的黑石堡后厨帮工——乌嬷。
苏清韫已准备妥当。她换上了一身半旧的靛蓝色布裙,外罩灰扑颇披风,长发挽成简单的妇人髻,脸上未施脂粉,刻意遮掩了过于清丽的轮廓。怀中抱着用粗布包裹的古琴,背上背着一个装零星杂物的包袱,里面藏着琴轸、软剑和那支信号竹管。她深吸一口气,对身旁的谢珩微一点头。
谢珩站在晨雾中,玄色身影模糊不清,只递给她一个深沉的眼神,未发一言。
马车辘辘驶离营地,穿过尚在沉睡的集市,向着北方那座在晨曦中逐渐显露出狰狞轮廓的石头堡垒行去。
黑石堡名副其实。整座堡垒依托一处陡峭的黑色岩山而建,外墙以就地开采的黑色巨石垒砌,高逾三丈,墙头垛口如犬牙交错。堡门厚重包铁,两侧矗立着箭楼,黑洞洞的射孔俯视着唯一的通路。空气中弥漫着石粉、马粪和金属冷却后的铁腥味,混合成一种属于边塞军堡特有的、冷硬而压抑的气息。
乌嬷显然与守门军士相熟,递上路引和几块碎银,低声嘀咕了几句。军士懒洋洋地检查了苏清韫的包裹和琴,目光在她低垂的脸上扫过,没发现什么异常,挥手放校
马车驶入堡内。堡内比想象中更为拥挤杂乱。除了中心区域相对规整的军营、官署和几处体面宅院,外围挤满镣矮的土坯房、窝棚、马厩和仓房。狭窄的街道上污水横流,早起的人们神色麻木地穿梭其间,多是些军属、仆役、工匠和少量行商。空气浑浊,各种气味混杂。
“乐班住在西边杂院,紧挨着马厩,味儿冲,忍忍。”乌嬷操着生硬的中原话低声道,“管事的叫老哈图,脾气臭,但耳朵软,喜欢听奉承话。你少话,多做事,弹好琴,他就不会为难你。”
苏清韫低声应了。
马车在一处更为破败的院落前停下。院子用半人高的土墙围着,里面是几间歪斜的泥屋,院里堆着柴草和杂物,一角拴着两头瘦驴。空气中果然弥漫着浓重的牲口气味。
乌嬷带着苏清韫走进正中一间稍大的屋子。屋内光线昏暗,烟气缭绕,一个披着油腻皮袄、头发稀疏、酒糟鼻通红的老头正蹲在火塘边,就着一碟咸豆子喝劣酒。他便是老哈图,黑石堡乐班的班主,兼管些堡内杂役。
“哈图老爹,人带来了。”乌嬷堆起笑,上前将一袋东西塞进老哈图手里,“这是前几日摔了手的张琴师的远房侄女,叫苏娘,会弹琴,家里遭了灾,来投奔。您看,能不能顶个缺?”
老哈图掂拎袋子,又抬起醉眼,上下打量苏清韫。目光在她抱琴的手和低垂的脸上停留片刻,瓮声瓮气地问:“真会弹?莫要糊弄老子,明晚可是大王子夜宴,出了岔子,老子脑袋搬家!”
苏清韫上前一步,微微躬身,用刻意压低、带着几分怯懦的声音道:“回班主,民女自幼随父习琴,虽不敢称大家,寻常曲子尚能应付。班主若不放心,可当场考较。”
老哈图哼了一声,指指墙角一张积满灰尘的破琴:“弹个响听听。”
苏清韫放下包袱,解开布套,露出那架“旧琴”。她净了净手——乌嬷连忙递上半瓢清水——在破琴前坐下。她知道此刻不宜显露真实水准,便信手弹了一段北漠民间常见的调《牧马谣》。琴音流畅,指法朴实无华,恰到好处地掩饰了手上的伤,又显示出足够的熟练度。
老哈图眯着眼听完,脸色稍霁。“凑合。留下吧。住西头那间空屋,跟哑婆搭伙。每日两顿糙米饭,管饱。明早开始跟乐班合练,曲目自有人告诉你。记住,不该看的不看,不该问的别问,弹你的琴,领你的赏钱,懂?”
“民女明白,谢班主收留。”苏清韫垂首应道。
乌嬷又了几句好话,便匆匆离去——她还得赶回后厨干活。
老哈图叫来一个又聋又哑的老妇,比划着让她带苏清韫去住处。哑婆面无表情,领着苏清韫穿过院子,来到最西头一间低矮的土屋。屋里只有一张铺着干草的土炕,一张歪腿桌子,一口破水缸,寒酸至极。但胜在僻静,且有一扇的、用破皮子蒙着的窗户,正对着马厩后方的一片空地。
苏清韫放下东西,简单收拾了一下,便在炕沿坐下,静静调息。怀中的玉璜自进入黑石堡后,悸动变得明显起来,那共鸣感不再四面八方,而是隐隐指向堡垒深处——东北方向,那里应是主堡和贵宾客院所在。
“钥匙”果然在此。
***
与此同时,黑石堡东侧一处专供往来商队歇脚的客栈内,谢珩正以皮货商“谢九”的身份,与几位北漠商人把酒言欢。
他换上了一身更显富贵的狐裘,指间戴着硕大的玉扳指,言谈豪爽,对北漠皮货行情如数家珍,很快便与这些商人打成一片。酒过三巡,他似是不经意地感叹:“听闻大王子殿下不日将莅临黑石堡,届时堡内必定热闹非凡,可惜我等行商,怕是难睹殿下风采。”
一位喝得面红耳赤的商人哈哈笑道:“谢老板想见殿下?那有何难!明晚堡中夜宴,我等虽无缘入席,但宴后常有些赏赐下来,或是殿下高兴,也会召见献上奇珍的商人。谢老板若舍得,将那几匹江南云锦献上,不定能得个觐见的机会。”
另一人压低声补充:“听殿下最近正寻些中原的古董玩意儿,尤其是玉器、铜器之类。谢老板走南闯北,可有门路?”
谢珩心中一动,面上却不动声色,摇头笑道:“古董玉器?那玩意儿太精贵,路上磕了碰了便是血本无归,谢某胆,只敢贩些实在货色。不过…早年倒是收过一块残破的旧玉,温润倒是温润,就是不成器,一直压在箱底。”
他话音未落,旁边一位一直沉默寡言、眼神精明的中年商人忽然开口:“哦?什么样的旧玉?谢老板可否取来一观?在下对古玉略有兴趣。”
谢珩打量此人,见他衣着虽普通,但手指干净,眼神沉稳,不似寻常商贾。他笑道:“一块残片罢了,留在关内店里了。兄台若有兴趣,待谢某返程,可取来请兄台品鉴。”
那中年商人目光闪烁,笑了笑,不再多问。
酒席散后,谢珩回到客房。秦苍已等候在内。
“查清了。”秦苍低声道,“方才席间与您搭话的那人,名叫胡詹,明面上是贩马商人,实则是拓跋烈麾下的一名密探头目,专门负责在黑石堡搜集情报、物色奇珍。他对古玉感兴趣,绝非偶然。”
谢珩点点头,并无意外。“‘钥匙’的消息,看来已在一定范围内流传。拓跋烈想收集更多类似物件。”
“我们是否要利用此人?”秦苍问。
“不急。”谢珩走到窗边,望向主堡方向。从这个角度,能看到主堡高耸的箭楼和森严的守卫。“先摸清夜宴的具体布置,以及那位莫先生的动向。苏姑娘那边如何?”
“已顺利进入乐班,住处安排在西南杂院,位置偏僻,利于隐蔽和传递消息。我们的人已混入堡内市集和仆役中,随时可策应。”
“嗯。”谢珩指尖轻叩窗棂,“明夜之前,务必拿到宴会厅的防卫图和莫先生客院的布局图。”
“是。”
***
苏清韫在乐班的第一日过得平静而忙碌。
上午,老哈图将乐班众人召集起来。乐班共八人,除了老哈图,还有吹笛的老漠人、拉胡琴的独眼汉、敲鼓的壮妇、两个弹拨热瓦普的年轻北漠人,以及一名负责杂役和偶尔伴唱的哑婆。加上苏清韫,正好补足九人之数。
老哈图分发了几张写着曲目的羊皮纸,多是北漠传统的宴乐、战歌和几首流传过来的中原喜庆曲子。他简单交代了夜宴时的座次、流程和注意事项,反复强调不得出错,否则“大王子的弯刀不认人”。
众人唯唯诺诺,显然对这位大王子畏惧颇深。
下午,乐班在杂院空地上合练。苏清韫刻意藏拙,指法只求准确流畅,不求精妙,琴音也控制在适中音量,既不突出,也不拖后腿。她默默观察着其他人,发现这些乐师技艺平平,但胜在熟练,且对老哈图极为顺从,显然早已被驯服。
合练间隙,她借口如厕,悄悄绕到马厩后方,试图感应玉璜共鸣的方向。共鸣感越发清晰,确凿无疑地指向东北主堡。但当她凝神细感时,却感到那共鸣并非来自单一固定点,而是…两个?似乎有两股相似又略有不同的气息,一强一弱,都蕴藏在那片区域。
难道“钥匙”不止一件?或者,除了“钥匙”,还有别的什么?
她不敢久留,匆匆返回。
傍晚,哑婆端来两碗看不出原料的糊糊和两块硬邦邦的杂面饼。苏清韫默默吃完,趁着色未全黑,以熟悉环境为名,在杂院附近缓慢走动,暗暗记下路径、岗哨位置和换防的大致规律。
夜色渐浓,堡内灯火次第亮起。主堡方向更是灯火通明,隐约传来操练的号令声和马蹄声,显然在为明日拓跋烈的到来做准备。
回到冰冷的屋,苏清韫关上门,点亮一支劣质蜡烛。她从怀中取出玉璜,放在掌心。温润的玉质在烛光下流转着内敛的光华,那悸动与共鸣持续不断,仿佛在催促着她什么。
她尝试着将一丝微弱的心神沉入玉璜,这一次,并未深入沟通那古老意志,而是顺着玉璜对外界共鸣的感应,如同伸出无形的触角,向东北方向悄然探去。
触角蔓延,穿过土墙石壁,越过嘈杂的院落,逐渐接近那片戒备森严的区域。她“看”到了更多巡逻的士兵,感知到了数股或强或弱的气息。当触角延伸至主堡东侧一座独立院时,玉璜的共鸣陡然增强!
是那里!莫先生的客院!
然而,就在她的感知即将触及院核心的刹那——
一股冰冷、阴鸷、如同毒蛇般滑腻的精神力,猛地从院深处反弹而出,狠狠撞在她的感知触角上!
“哼!”苏清韫闷哼一声,脸色瞬间苍白,太阳穴突突直跳,连忙切断了联系。
好敏锐的感知!好阴冷的精神力!
那莫先生,果然不是普通人!方才那一瞬间的接触,她不仅感受到了对方精神力的强大与恶意,更捕捉到了一丝…与影煞功法同源的阴邪气息!
此人,与影煞绝对脱不了干系!
她急促喘息着,额角渗出冷汗。方才的试探极险,若非她撤得快,恐怕已被对方反向追踪。但收获同样巨大——确认了目标位置,确认了对方实力深不可测,更确认了其与影煞的关联。
如此一来,这黑石堡内,便不止拓跋烈一方势力。影煞的触角,或许早已通过这位莫先生,伸到了北漠大王子的身边。
局势愈发复杂了。
苏清韫平复心绪,将玉璜贴身收好。她必须将这个消息尽快传递给谢珩。
她取出那支信号竹管,却并未折断。这是紧急联络手段,不能轻易动用。她想了想,从包袱里找出一截备用的琴弦,又取出一根琴轸,将琴弦心地、以特定方式缠绕在琴轸的凹槽内——这是老瘸子教她的一个不起眼的暗记,谢珩认得。
明日合练时,她需设法将这个做了暗记的琴轸,“无意”遗落在某个谢珩的人可能经过或注意到的地方。
夜渐深,堡内喧哗渐歇,唯余风声与远处军营隐约的刁斗声。
苏清韫吹熄蜡烛,和衣躺在冰冷的土炕上,怀中抱着琴,手握着暗藏软剑的腰封。玉璜在胸口持续传来温热的脉动,肩头的烙印也隐隐发烫。
明日,拓跋烈将抵达。
明夜,夜宴将开。
而她,将身处漩涡中心,拨动那决定生死成败的暗弦。
窗外,北地的寒星冷寂地闪烁着,注视着这座被阴谋与杀机笼罩的黑色堡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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