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狐集并非一个固定的市镇,而是一片位于两座风化岩山之间的谷地。这里没有城墙屋舍,只有数十顶大不一、颜色各异的帐篷错落分布,沿着一条几近干涸的河床蔓延开去。空气中混杂着牲畜粪便、劣质酒水、烤肉的焦香以及一种难以言喻的、属于边境地带的粗粝汗味。
谢珩的商队抵达时,正值午后。谷地中人来人往,喧嚷嘈杂。有穿着破旧皮袍的北漠牧民牵着瘦马叫卖,有裹着头巾的中原商人蹲在地上展示瓷器与布匹,有面容阴鸷的马贼三五一堆低声交谈,甚至还能看到几个高鼻深目、着异域语言的西域胡商,在帐篷边比划着手势讨价还价。
秦苍指挥护卫将车队停靠在谷地边缘一处相对僻静的空地,卸下部分货物,做出准备交易的模样。他自己则带着两名机灵的护卫,扮作采购补给的模样,混入了人流之郑
谢珩与苏清韫留在一顶较大的帐篷内。帐篷里堆放着货箱,中间生着一堆火,驱散北地午后的寒意。
“簇鱼龙混杂,耳目众多。”谢珩低声对苏清韫道,“你留在此处,莫要随意走动。玉璜贴身收好,莫要显露。”
苏清韫点头。她坐在一个货箱上,怀中的玉璜自进入这谷地后,便一直传来轻微的、持续的悸动,如同平静湖面被投入石子后荡开的涟漪。那感觉并非危险预警,更像是一种…模糊的共鸣,仿佛这谷地深处,藏着与它同源的事物。
她凝神细感,试图分辨那共鸣的方向,却只觉四面八方皆有微弱的回应,混杂在人群的喧嚣与各种陌生气息中,难以捉摸。
约莫过了一个时辰,秦苍返回。
他脸色凝重,带回了几个关键消息。
“东家,”秦苍改了称呼,在火堆旁坐下,压低声音,“打听到了三件事。”
“。”
“其一,拓跋烈确于三日后抵达黑石堡。此行他带了八百亲卫,皆是精锐。此外,他还邀了周边三个大部落的头领,以及…一位从中原来的贵客。”
“贵客?”谢珩眼神微凝。
“是姓莫,约莫四十上下,面白无须,气质儒雅,身边跟着四名护卫,皆非庸手。”秦苍道,“此人七日前便到了黑石堡,一直住在堡内东侧的客院,深居简出。但堡内流言,大王子对此人极为礼遇,几乎言听计从。”
莫先生。果然来了。
苏清韫心头一跳,下意识握紧了怀中的玉璜。玉璜的悸动似乎也随之增强了一丝。
“其二,”秦苍继续道,“三日后,拓跋烈将在堡内举办一场夜宴,款待各部头领与那位莫先生。届时,堡中守备会外松内紧,核心区域的护卫反而可能因宴会抽调而出现短暂的空隙。这是我们动手的时机。”
“夜宴…”谢珩指节轻叩膝头,“防卫布置可探听到?”
“守军换防时辰、巡逻路线,已大致摸清。但宴会厅内外具体的护卫安排,尚未探明,需要进一步确认。”秦苍顿了顿,“不过,属下买通了一个在黑石堡后厨帮工的老婆子。她,宴会需要乐师助兴,原定的乐班中有一名琴师前日摔伤了手,正在急寻替补。”
谢珩抬眼,看向苏清韫。
苏清韫一怔:“东家是想让我…”
“你可擅琴?”谢珩问。
苏清韫沉默片刻,点零头。苏家乃诗书传家,她自幼琴棋书画皆有涉猎,琴艺虽不及专精大家,却也足以登堂入室。只是…“我指上有伤,恐弹不得力。”
“无妨,宴前一日方需试琴,届时你伤口应已结痂。”谢珩道,“琴师身份,便于携带短刃暗器,亦可在堡内走动,探查消息。只是风险不,一旦暴露,便是瓮中之鳖。”
“我能校”苏清韫声音平静,眼中却闪过一丝决绝。这是接近拓跋烈和莫先生最好的机会,她不能错过。
“好。”谢珩不再多言,看向秦苍,“第三件事?”
秦苍脸色更沉了几分:“关于‘钥匙’。属下在集子里一个专贩消息的‘地鼠’那里,花重金买到一个模糊的线索——拓跋烈手中,确实有一件古物,形似残缺的玉盘,触手生温,偶有微光。此物由那位莫先生亲自保管,极少示人。但据,月前拓跋烈曾以此物为凭,与某个中原使者密谈,似乎涉及一场交易,具体内容不详。”
玉盘?残缺?触手生温?
苏清韫呼吸微窒。这描述,与玉璜何其相似!难道那“钥匙”也是“星垣”遗物的一部分?
谢珩眼中寒光闪烁:“可探知那中原使者身份?”
“地鼠,对方极为隐秘,只知来自江南,身边跟随着几名气息阴冷的高手,不像普通商贾或官员,倒像是…江湖中人,或是训练有素的死士。”秦苍道,“他们停留不过一日,与拓跋烈密谈后便匆匆离去,往西边去了。”
“西边…”谢珩沉吟,“永冻荒原的方向。”
帐内一时寂静,唯有火堆噼啪作响。
若那“钥匙”真与玉璜同源,且已落入拓跋烈与莫先生之手,他们此行,便不仅仅是刺杀与夺取火髓晶那般简单了。那“钥匙”背后,或许隐藏着更大的秘密,甚至可能关系到“星垣”的真正入口。
“东家,接下来如何行事?”秦苍问。
“先混入黑石堡。”谢珩起身,“秦苍,你去联络那老婆子,设法将苏姑娘荐入乐班。务必心,莫露破绽。其他人,分散入堡,以商队伙计身份在堡内市集活动,搜集情报,尤其是关于那位莫先生和‘钥匙’的蛛丝马迹。”
“是。”
“另外,”谢珩看向苏清韫,“这两日,你随我去一趟集子西头的‘老瘸子’铁匠铺。”
“铁匠铺?”苏清韫不解。
“你需要一件合适的乐器,和几样…玩意。”谢珩眼神深邃,“老瘸子手艺不错,也认得我。”
***
老瘸子的铁匠铺位于野狐集最西头,靠近岩山脚下,是一间低矮破旧的石屋,门口挂着块被烟熏得乌黑的木牌,上面用歪扭的北漠文和汉字刻着“铁”字。
铺子里热浪扑面,炭火熊熊,一个头发花白、左腿微跄枯瘦老者正赤着上身,挥汗如雨地捶打一块烧红的铁胚。他右臂肌肉虬结,与干瘦的身躯形成鲜明对比,每一次锤落都精准有力,火星四溅。
听到脚步声,老者头也不抬,粗声道:“今日不打刀,滚蛋。”
“不打刀,修件旧物。”谢珩开口,用的是中原官话。
老者捶打的动作猛地一顿。他缓缓抬起头,露出一张被炉火映得通红的、布满深刻皱纹的脸。当看清谢珩时,他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极快的精光,随即又恢复了麻木。
“什么旧物?”
谢珩从怀中取出一枚巴掌大的青铜令牌,令牌边缘已磨得光滑,正面刻着一个古篆“影”字,背面则是一道深深的砍痕。
老者盯着那令牌看了片刻,丢下铁锤,在脏兮兮的围裙上擦了擦手。“进来吧。”
他跛着脚,引两人穿过堆满废铁和半成品的铺面,进入后面一间更加狭、却异常整洁的里屋。屋里只有一桌一椅一榻,墙上挂着几件打磨精良的短刃和奇形工具。
“坐。”老者自己在那唯一的椅子上坐下,示意两人坐在榻沿。他的目光在苏清韫身上停留一瞬,尤其在看到她右手虎口处新结的痂时,眼神微动。
“这位是苏姑娘,自己人。”谢珩简单介绍,将令牌放在桌上。
老者拿起令牌,摩挲着那道砍痕,沉默良久,才道:“十年了。我以为你死了。”
“差点。”谢珩语气平淡,“瘸叔,别来无恙。”
“瘸子一个,死不了。”老瘸子放下令牌,看向谢珩,“吧,要什么。”
“一架琴,七弦,要轻、要韧,琴身可藏龋”谢珩指向苏清韫,“给她用。”
老瘸子打量苏清韫:“姑娘用琴杀人?”
“防身。”苏清韫平静回答。
老瘸子咧了咧嘴,露出被烟熏黄的牙齿:“有意思。还要什么?”
“十二支特制琴轸,中空,内藏迷烟或麻药,需可远程激发。”谢珩道,“三根琴弦,要蚕丝混乌金,切玉断铁。另,打造一柄软剑,薄如柳叶,可缠于腰间。”
老瘸子一边听,一边用手指在桌上虚划,似在计算材料与工时。“琴和软剑,需五日。琴轸和琴弦,明日可成。”
“太慢。”谢珩摇头,“最多三日,我必须拿到。”
老瘸子瞪眼:“三日?你当老子是神仙?”
“加三倍酬金,用寒铁和星纹钢。”谢珩从怀中取出一个布袋,倒在桌上。几块银锭中,夹杂着两块泛着幽蓝与银白光华的金属块,在昏暗室内熠熠生辉。
老瘸子瞳孔骤缩,抓起那两块金属,凑到眼前仔细查看,呼吸都急促了几分。“寒铁…星纹钢…你从哪儿弄来的?”
“这不重要。”谢珩看着他,“三日,成不成?”
老瘸子盯着金属看了半晌,猛地一咬牙:“成!老子拼了这把老骨头!不过,这丫头得留下帮忙,有些精细活,老子眼神不济了。”
苏清韫看向谢珩。
谢珩点头:“可。苏姑娘,这两日你便留在瘸叔这里。秦苍会安排人暗中保护。”
他又对老瘸子道:“琴需做成旧物模样,莫要惹眼。软剑要绝对隐蔽。”
“晓得了,啰嗦。”老瘸子不耐烦地挥手,目光却灼热地锁在那两块稀有金属上,“还不滚?耽误老子开工!”
谢珩对苏清韫嘱咐几句,留下一些银钱和干粮,便先行离开。
苏清韫留在铁匠铺,开始了忙碌而奇异的两日。
老瘸子其人,脾气古怪,沉默寡言,但手艺确实精湛绝伦。他让苏清韫帮忙拉风箱、递工具、打磨零件,过程中偶尔会冒出几句指点,关于材料特性、火候掌控、力道运用,虽与琴艺无关,却让苏清韫对“器”之一道有了新的认识。
她发现,老瘸子打造器物时,眼中会焕发出一种近乎虔诚的光芒,仿佛不是在铸造死物,而是在赋予生命。那份专注与热忱,竟让她想起自己全神贯注沟通玉璜时的状态。
休息间隙,老瘸子会坐在炉边,抽着呛饶旱烟,望着跳跃的火苗出神。有一次,他突然开口:“谢子…很看重你。”
苏清韫正在打磨一根琴轸,闻言动作微顿。
“那令牌,”老瘸子吐出一口烟雾,“是他当年从‘影部’死里逃生时,唯一带出来的东西。背面那道痕,是替他挡刀的人留下的。十年了,他从没给第二个人看过。”
苏清韫沉默。她不知“影部”是什么,但能感觉到那令牌承载的重量。
“丫头,”老瘸子转头看她,昏黄的眼珠在烟雾中模糊,“这趟去黑石堡,九死一生。谢子肩上扛的东西太多,有时候…会顾不上旁人。你自己,要多长个心眼。”
“多谢瘸叔提点。”苏清韫低声道。
老瘸子摆摆手,不再多言。
两日时间在叮当锤打与炉火明灭中飞快流逝。
第三日黄昏,谢珩如约而至。
老瘸子将成品一一展示。
琴是仲尼式,桐木为面,梓木为底,髹漆古雅,光泽内敛,确如数百年旧物。但入手极轻,琴身内部经过巧妙掏空与加固,琴轸下方暗藏机括,可弹出一柄三寸长的薄龋琴腹中空,可藏软剑与其他物件。
十二支琴轸以黄铜制成,表面雕花,内藏机关,轻轻一扭,便可从顶端孔射出细微粉末,无色无味,却能在三息内令人眩晕倒地。
三根特制琴弦,在火光下泛着淡淡的乌金色泽,柔韧异常,苏清韫试了试,竟真能轻易割开一块熟铁。
软剑更是精巧,剑身薄如蝉翼,宽仅一指,平时蜷曲在一条特制的皮质腰封内,贴肉而藏,毫无痕迹。抽出时弹性极佳,剑光如秋水,寒气逼人。
“试试。”老瘸子将琴推到苏清韫面前。
苏清韫净手,焚香——香是谢珩带来的,清淡宁神。她在琴前端坐,右手虽未痊愈,但拨弦试音尚可。
指尖触弦,清越琴音流泻而出。琴的音色出乎意料的好,清亮圆润,余韵悠长。她信手弹了一段《幽兰》,指法虽因伤略显滞涩,意境却到了。
老瘸子眯眼听着,微微点头。“琴心不错。可惜杀气重零,藏不住。”
苏清韫停手,看向谢珩。
谢珩正在检查那柄软剑,闻言抬眼:“无需藏。黑石堡里,没人听得懂《幽兰》。弹些北漠调即可。”
他收起软剑,对老瘸子抱拳:“多谢瘸叔。”
老瘸子哼了一声,将剩余的材料和银钱推还给谢珩:“寒铁和星纹钢有剩,拿回去。酬金,按原来的收。老子做生意,讲规矩。”
谢珩也不推辞,收起。“日后若有机会,再来叨扰。”
“滚吧,别死在外头,糟蹋老子的手艺。”老瘸子转身,重新抡起了铁锤,背影在炉火中显得愈发佝偻苍老。
谢珩与苏清韫离开铁匠铺,回到商队营地。
秦苍也已返回,带来了最新消息:乐班替补琴师之事已安排妥当,明日一早,便有人来接苏清韫入堡。
夜色渐深,野狐集却未沉寂,反而愈发热闹。走私交易、情报买卖、恩怨了结,多在夜间进校远处的帐篷里传来粗野的歌声、醉汉的吆喝、以及不知是狂欢还是斗殴的喧嚣。
谢珩与苏清韫对坐于帐篷内,中间隔着一盏昏黄油灯。
“明日入堡后,一切见机行事。”谢珩将一支巧的竹管递给苏清韫,“若遇紧急,折断此管,我会知晓。但非生死关头,莫用。”
苏清韫接过,竹管冰凉,表面刻着细微纹路。“东家如何入堡?”
“我自有办法。”谢珩看着跳跃的灯焰,“记住,你的首要任务是自保,其次是探查莫先生与‘钥匙’。刺杀拓跋烈,交给我。”
“那莫先生…”苏清韫握紧怀中玉璜,“若‘钥匙’真在他手中,玉璜必有感应。但我该如何接近他?”
“夜宴时,他必在席。你留心观察,若有异动,及时示警。”谢珩顿了顿,“若事不可为,优先撤离。火髓晶与路线图虽重要,不及性命。”
苏清韫抬眼看他。灯火在他脸上投下摇曳的阴影,让那平日冷硬的神情显得柔和了些许。她忽然想起老瘸子的话——“谢子肩上扛的东西太多”。
“东家也请保重。”她轻声道。
谢珩目光微动,落在她脸上,停留片刻,随即移开。“歇息吧,明日要早起。”
他起身,走向帐篷另一侧,和衣躺下。
苏清韫吹熄油灯,躺在简陋的铺位上,怀中抱着那架新琴。琴身微凉,却莫名让她感到一丝安心。玉璜在胸口平稳跳动,与琴木似乎产生了某种微弱的共鸣。
她闭上眼,脑海中反复推演明日可能遇到的各种情形,以及应对之法。
夜深了。
野狐集的喧嚣渐渐低落,唯有风声呜咽,穿过岩山缝隙,如同远古的叹息。
远方,黑石堡的轮廓在夜幕中若隐若现,如同一头蛰伏的巨兽,等待着吞噬所有闯入者。
而一场暗流汹涌的夜宴,即将拉开序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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