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日的阴霾终于散去，空碧蓝如洗，阳光慷慨地洒满庭院，将积雪融化后的水汽蒸腾起一片氤氲的暖意。朱婉清穿着一身素净却不失体统的鹅黄色暖缎袄裙，准时来到寿安堂给祖母请安。
屋内暖香融融，老夫人苏氏正歪在暖榻上，听着一位老嬷嬷回禀这几日府中的各项开支用度。见朱婉清进来，她摆了摆手，老嬷嬷便收了账册，恭敬徒了一旁。
“孙女给祖母请安。”朱婉清规规矩矩地行礼，姿态优雅，语气恭谨。
“起来吧，坐。”老夫人语气温和，指了指榻前的绣墩，目光在她身上打量了一番，点零头，“气色看着比前些日子又好了些，衣裳也合身。这就对了，女孩家，就该有几分鲜活气儿。”
“劳祖母挂心，都是托祖母的福。”朱婉清依言坐下，垂眸应答。
老夫人笑了笑，接过丫鬟递上的参茶，轻轻吹了吹，似是不经意地道：“人老了，就总爱回想些旧事。看着你如今这般，倒是让我想起你母亲刚嫁进府里那会儿。。。也是你这般年纪，鲜亮得跟朵花儿似的。”
朱婉清心中微微一动，抬起眼，做出认真倾听的样子。
祖母极少主动提及母亲。
老夫人目光似乎放空了些，沉浸在回忆里：“那时候啊，真是十里红妆，风光无限。你外祖父家是真正的清流书香门第，最重脸面，给你母亲准备的嫁妆，那是又厚又体面，光是压箱底的银票就是好几万两，更别提那些田庄铺面、古董首饰了。。。光是核对妆奁单子，就忙活了好几，可把我这把老骨头累坏了。”
她像是寻常老人家絮叨往事，语气里带着些许感慨：“特别是那几个陪嫁过来的掌柜和管事，都是极得力的人手。像管着綉云坊绸缎庄的孙老爷子，那眼光是顶好的，铺子打理得蒸蒸日上；还有管着京郊那几个田庄的…好像姓周？也是个老实本分的…有他们帮衬着，你母亲那时虽年轻，倒也省心不少…”
朱婉清的心跳悄然加快。祖母的话听起来像是随口的怀念，但提到的“綉云坊”、“孙老爷子”、“京郊田庄”、“周管事”这些信息与她手中那份秘密的毛边纸记录，以及柱子在外打听的情况，隐隐对应上了！
这是在。。。点拨她？
她按捺住心绪，面上依旧是一派温顺聆听的模样，适时地轻轻叹了口气，语气带着恰到好处的怅惘：“母亲她。。。定然是十分能干的。只可惜孙女福薄，未能得母亲多年教诲，如今连母亲留下的东西。。。也模糊不清了，实在是不孝。”她的话语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试探和委屈。
老夫人喝茶的动作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她抬起眼皮，深深看了朱婉清一眼，那目光似乎能穿透人心，却又很快垂下，掩去其中的复杂情绪。
“是啊，好东西，也得有得力的人守着才校”老夫人放下茶盏，用帕子擦了擦嘴角，语气依旧平淡，却仿佛意有所指，“可惜啊，人走茶凉，世事变迁。再好的掌柜，若是久了不通音讯，没有了约束，或是上面换了不懂孝心思又活络的人管着。。。这产业啊，是盈是亏，是好是坏，可就难喽。。。”
她轻轻摇头，像是只是在感慨世情，却字字句句都敲在朱婉清的心坎上！
这是在告诉她，母亲的旧人可能因为失去联系和监督而生了异心，或者被现在掌管的人排挤、架空！而核对产业盈亏现状，是突破口！
“祖母的是。”朱婉清低下头，掩去眸中闪过的亮光，“打理产业最是不易，需得极细心又信得过的人才校”
“信得过。。。”老夫人重复了一遍这三个字，似笑非笑地哼了一声，“这深宅大院里头，哪有什么十足信得过的人？无非是利益攸关，或是拿捏住了短处，才能让人暂时替你卖力罢了。”
她像是累了，微微阖上眼，挥了挥手：“好了，人老了，絮叨这些陈年旧事做什么。你也回去歇着吧。平日里。。。若得空，也多看看书，学学看账理事，总没坏处。女儿家，终究要有些掌家的本事在身上，才不至于将来被人蒙蔽糊弄。”
“是，孙女谨遵祖母教诲。孙女告退。”朱婉清起身，行了个礼，缓缓退了出去。
走出寿安堂，冰冷的空气涌入肺腑，却让她觉得头脑格外清醒。
祖母今日这番话，绝非无心！
她几乎可以肯定，祖母对柳姨娘吞没嫁妆之事心知肚明，甚至可能一直冷眼旁观。直到自己展现出足够的价值、智慧和反抗的决心后，祖母才选择了以一种极其隐晦的方式，向她递出了橄榄枝，指明了方向。
綉云坊，而非对外宣称的锦瑟绸缎庄，这是母亲嫁妆铺子的原名！
孙老爷子！
京郊田庄，周管事！
核对账目，清查盈亏现状！
寻找旧人，或利用利益，或拿捏短处，使其为己所用！
一条清晰的调查路径，已然在她脑海中勾勒出来。
祖母没有明，但她听懂了下文：路指给你了，能不能走通，能走多远，看你自己的本事。这既是帮助，也是考验。
回到静月轩，朱婉清立刻将自己关进内室，铺纸研墨，将祖母今日透露的信息快速记录下来。
“秋月。”
“奴婢在。”
“让外面的人，重点查两个人：一个是綉云坊，也就是现在锦瑟绸缎庄原来的老掌柜，姓孙；另一个是京郊丰裕庄、清河庄等几个庄子的原管事，可能姓周。查他们如今是否还在任？处境如何？家人在何处？最近可遇到什么难处？要快，要隐秘。”朱婉清语气急促而清晰。
秋月虽然不明白姐为何突然又多了两个明确的目标，但见姐神色凝重急切，立刻应道：“是！奴婢这就去想法子传话！”
屋内重归寂静。
朱婉清走到窗边，望着院中那棵重获生机的老树，枝头已然孕育着细微的芽苞。
祖母的点拨，如同在迷雾中点亮了一盏灯，虽然光芒微弱，却足以让她看清前进的几步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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