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清宫内,万历帝朱翊钧的脸色却比隆冬腊月还要冰冷。御案上,一份来自漕运总督的紧急奏报墨迹未干,字里行间的惊惶与沉重,如同一块巨石,压得满朝文武喘不过气来——“漕粮北运至津卫,盘查点验时发现巨额亏空,原额四百万石漕粮,实际到仓不足三百万石,其余百万石粮食竟不翼而飞!沿途关卡记录混乱,疑有官员层层盘剥、监守自盗,恳请陛下速派钦差彻查!”
“放肆!”万历帝猛地一拍御案,朱笔滚落案角,墨汁溅在明黄色的龙袍下摆,留下点点黑斑。“漕运乃京师命脉!百万军民衣食仰给于此,如今竟出此惊亏空,这群蠹虫是要断朕的江山不成!”
殿内鸦雀无声,内阁大学士申时孝户部尚书杨俊民等官员躬身侍立,大气不敢出。漕运关乎国本,自南直隶、浙江、江西等八省征集的漕粮,经京杭大运河北上,是京师粮食供应的唯一保障。如今百万石粮食不翼而飞,若不能查明真相、堵住漏洞,不出半年,京城便会陷入粮荒,届时民变四起,后果不堪设想。
“陛下息怒。”申时行硬着头皮出列,“漕运沿线千里,关卡林立,牵涉官员众多,非得力之人不能查办。臣以为,司礼监掌印太监陈矩,为人刚正不阿,精明强干,此前查办妖书案、山东清丈皆有功绩,可当此任。”
“陈伴伴?”万历帝目光落在侍立一旁的陈矩身上,神色稍缓。陈矩近年来的表现,他看在眼里,无论是处理冯保后事,还是制衡张鲸、保护太子,都显得沉稳老练,公正无私。“准奏!即日起,命陈矩为钦差,持尚方剑,节制漕运沿线所有官员、缇骑,全权督查漕粮亏空一案,凡阻挠查案、涉案舞弊者,可先斩后奏!”
“老奴遵旨。”陈矩躬身领旨,声音沉稳无波,眼底却已燃起凛然正气。他深知,这趟差事远比想象中艰难——漕运系统盘根错节数百年,官官相护,利益交织,如今更是牵涉巨额粮食,背后必然有大人物撑腰。但国脉所系,他别无选择。
三日后,陈矩一行轻车简从,悄然离京。没有浩浩荡荡的仪仗,只有东厂千户赵忠率领的二十名精锐缇骑,以及两名精通账目的司礼监文书。他们弃车登船,沿着京杭大运河一路南下,不走官道,不宿官驿,专挑运河沿线的码头、村落暗访。
运河之上,漕船往来如梭,帆影连。可陈矩站在船头,看到的却是另一番景象:有的漕船吃水极浅,分明是粮食不足却故意虚张声势;有的码头官吏与漕船押运官窃窃私语,递过沉甸甸的荷包后,便随意查验一番便放行;更有甚者,在夜间偷偷将漕粮转运至岸边的私仓,再以沙土、糠麸填充粮袋。
“公公,您看那边。”赵忠指着不远处一艘靠岸的漕船,低声道。只见几名运丁正趁着夜色,将一袋袋粮食搬上一艘不起眼的货船,而码头的巡哨对此视而不见。
陈矩眼中闪过一丝厉色,吩咐道:“悄悄跟上,查明那货船的去向。”
夜半时分,货船停靠在一处偏僻的河湾,粮食被转运至一座高墙大院的粮仓内。陈矩让人暗中打探,得知这座粮仓的主人,竟是南直隶通州府的通判王怀安。
“王怀安?”陈矩翻阅着东厂提供的沿途官员名录,冷笑一声,“此人是张鲸的同乡,三年前由张鲸举荐升任通判,负责通州漕粮接收。看来,线索已经浮出水面了。”
他没有立刻动王怀安,而是继续南下,沿途搜集证据。在淮安府,他找到了几名被罢黜的老仓吏,这些人因不肯同流合污,被罗织罪名革职。陈矩深夜拜访,送上米粮,老仓吏们感激涕零,终于吐露实情:“陈公公,漕粮亏空并非一日之寒。从粮户交粮时被盘剥,到州县粮仓虚报数目,再到漕船押运时沿途克扣,最后到钞关查验时索贿放行,每个环节都有油水可捞。而这一切的大头,都被临清钞关的主事太监张诚拿走了!”
“张诚?”陈矩心中一凛。这个名字,他并不陌生——此人正是东厂提督张鲸的亲侄。临清地处运河咽喉,是南北漕阅必经之地,钞关掌管着漕船、商船的查验征税,堪称“金穴”。张鲸将自己的亲侄放在这个位置上,其用意不言而喻。
“张诚在临清,简直是土皇帝。”老仓吏咬牙切齿,“他定下的‘规矩’,漕船过钞关,每船需缴纳‘孝敬钱’五百两,否则便百般刁难,要么拖延查验,要么诬陷粮食掺假,直到榨干油水才放校更狠的是,他还与漕运总督衙门的官员勾结,篡改漕粮账簿,将克扣的粮食高价倒卖,每年贪污的粮米不下数十万石!”
陈矩默默记下这些证词,心中已有了计较。张诚背后是张鲸,若直接查办,必然会与张鲸正面冲突,打草惊蛇。他决定采取迂回策略,先从下游的角色入手,固定证据,敲山震虎。
数日之内,陈矩接连出手,先是拿下了通州通判王怀安,从其私仓中搜出赃粮十万石,账簿数册,上面清晰记录着与张诚的分赃明细;随后,又查办了淮安府负责漕粮押阅千户刘勇,此人如实招供,自己每次押运漕粮,都要向张诚缴纳“过关税”,否则便无法通校
一连串的动作,让漕运沿线的官员们人心惶惶。不少人开始收敛手脚,甚至主动向陈矩坦白问题,只求从轻发落。而远在临清的张诚,也终于嗅到了危险的气息。
张诚在临清作威作福多年,早已养成了骄横跋扈的性子,但他深知,陈矩并非等闲之辈,连妖书案中张鲸都没能讨到好处,如今陈矩手持尚方剑,若真查到自己头上,后果不堪设想。他想向叔叔张鲸求救,可转念一想,张鲸向来只重利益,若自己的罪行败露,张鲸为了自保,未必会保他。
“大人,不如走‘夫人路线’?”心腹幕僚献计,“听闻陈公公在京城有个侄儿,名叫陈三,在顺府当差,职位低微,一直想往上爬。咱们可以派人携重金厚礼,去拉拢陈三,让他在陈公公面前代为转圜,或许能网开一面。”
张诚眼前一亮:“此计甚好!立刻备黄金千两、明珠百颗,再写一封书信,许他事成之后,保他升任锦衣卫百户,让他务必服陈公公高抬贵手!”
很快,张诚的使者便秘密抵达京城,找到了陈三。陈三本是市井民,靠着陈矩的关系才谋得一个差,平日里受尽白眼,早已对富贵权势垂涎三尺。见到黄金珠宝和高官许诺,顿时利令智昏,满口答应下来,当即修书一封,快马送至陈矩的行辕。
陈矩正在船舱中审阅账簿,接到侄儿的来信,拆开一看,顿时勃然大怒。信中满是亲情裹挟的利益诱惑,字里行间都是“叔父何必较真”“张公公势大,不可得罪”“得饶人处且饶人”之类的言语,甚至还隐晦地提及张诚许诺的高官厚禄。
“混账东西!”陈矩猛地将信纸拍在案上,怒火冲冠,“我陈家世代清白,竟出了你这等以私废公、败坏门风的败类!国法如山,岂容私情玷污!”
次日清晨,陈矩在临时行辕升帐,召集所有随行官员、属吏。他将陈三的来信当众展开,让文书逐字逐句宣读,声音传遍整个营帐。读完信,陈矩环视众人,目光如刀:“诸位都听清了!此子竟敢受奸人贿赂,干涉公务,为贪污犯项,简直罪无可赦!”
“来人!”陈矩厉声喝道,“将陈三押上来!”
早已被缇骑控制的陈三被押进帐中,见叔父面色铁青,帐内官员个个怒目而视,顿时吓得魂飞魄散,跪倒在地连连磕头:“叔父饶命!侄儿一时糊涂,被猪油蒙了心,求叔父再给我一次机会!”
“机会?”陈矩冷笑一声,“你为了富贵,出卖国法,出卖良心,哪还有机会可言!”他转身对行刑官下令:“重责四十大板,革去所有官职,即刻遣返原籍,永不叙用!若再敢踏入官场半步,定斩不饶!”
行刑官应声上前,将陈三按在地上,大板落下,打得他惨叫连连,鲜血浸透了衣裤。帐内官员见状,无不悚然动容。他们没想到,陈矩竟如此铁面无私,连自己的亲侄儿都毫不留情。自此,所有人心存的侥幸之心彻底熄灭,再无人敢私下与涉案官员勾结,查案进度陡然加快。
清理完门户,陈矩再无顾忌,率领人马,直扑临清钞关。
此时的张诚,虽已收到陈三被处置的消息,心中惶恐,却仍抱有一丝侥幸。他认为自己是张鲸的亲侄,陈矩即便查到证据,也不敢轻易动他。因此,当陈矩一行人突然出现在临清钞关时,张诚正在关卡上与几名富商饮酒作乐,身边簇拥着一群姬妾,好不自在。
“陈公公远道而来,怎么不提前通传一声,也好让下官迎接。”张诚强作镇定,起身相迎,目光却在陈矩身后的缇骑身上打转。
陈矩懒得与他虚与委蛇,直接亮出尚方剑与钦差关防,厉声道:“奉旨督查漕粮亏空一案!即刻下令,将所有正在查验的漕船扣押,打开所有货舱,取出账簿,当场核对!”
“陈公公,这恐怕不妥吧?”张诚脸色一变,上前阻拦,“钞关查验自有章程,如此兴师动众,恐会影响漕运通校再,您虽是钦差,也需遵守朝廷规制……”
“规制?”陈矩冷笑一声,尚方剑直指张诚,“你克扣漕粮,中饱私囊,败坏的就是朝廷规制!今日咱家就要替行道,肃清朝纲!给我彻查!一寸舱板也不许放过!”
缇骑们一拥而上,将张诚的亲信控制起来。陈矩亲自登上一艘最大的漕船,命令运丁打开所有粮袋。一袋袋粮食被倒在地上,只见里面的大米混杂着大量沙土、糠麸,甚至还有不少已经发霉变质。
“这就是运往京师的漕粮?”陈矩拿起一把掺沙的米,声音冰冷,“百姓辛辛苦苦种出的粮食,就这样被你们糟蹋!京师百万军民,难道要吃这些东西吗?”
随后,陈矩让人取来漕船的押运账簿、临清钞关的查验记录,以及沿途州县的交接文书,三方对照。只见账簿上记录的漕粮数目与实际粮食相差甚远,查验记录上的“合格”印章盖得随意,而交接文书上的签字更是破绽百出,明显是事后伪造。
“张诚,你还有何话可?”陈矩将账簿扔在张诚面前。
张诚面如死灰,双腿一软,瘫倒在地,口中喃喃道:“我认罪……我认罪……”
缇骑们趁机搜查了张诚在钞关的官署和私宅,搜出黄金万两、白银数十万两,以及大量的珠宝玉器、名贵字画。更令人震惊的是,在他的私仓中,竟囤积了赃粮五十万石,足够数万人食用一年。
人赃俱获,张诚被当场拿下,打入囚车。消息如同长了翅膀,迅速传遍临清,百姓们拍手称快,纷纷涌上街头,想要亲眼看看这个作恶多赌“土皇帝”落网。
消息传回京师,张鲸又惊又怒。他万万没想到,陈矩竟然真的敢动他的亲侄,而且下手如此之狠。他深知,张诚的罪行一旦坐实,自己作为举荐人,必然会受到牵连,甚至可能被皇帝怀疑纵容亲属贪腐。
事不宜迟,张鲸立刻以“汇报东厂要务”为名,快马加鞭赶至临清。他不敢直接与陈矩翻脸,只能放下身段,亲自来到陈矩的行辕求见。
行辕内,张鲸屏退左右,只剩下他和陈矩两人。往日里飞扬跋扈的东厂提督,此刻脸上堆满了谦卑的笑容:“陈公公,儿辈不懂事,一时糊涂犯了王法,罪该万死。可念在他年轻,又是初犯,还请陈公公高抬贵手,留他一条活路。”
他上前一步,从袖中取出一个锦盒,打开后里面是一颗硕大的夜明珠,珠光璀璨。“这颗夜明珠,是西域进贡的珍品,价值连城,今日特献给公公,聊表心意。日后咱家必有厚报,绝不会忘了公公的恩情。”
陈矩端坐不动,目光落在夜明珠上,神色没有丝毫波动。他缓缓开口,声音如铁:“张公公,你我同为内臣,受陛下恩宠,当以国家为重。漕运乃国家经济命脉,京师百万军民仰给于此。张诚身为钞关主事,不思报效国家,反而利用职权,横征暴敛,蛀空国帑,中饱私囊,其行径与叛国何异?”
他站起身,走到张鲸面前,语气坚定:“尚方剑在此,国法在此!莫是您的侄儿,便是皇亲国戚,咱家也照查不误!此事关乎朝廷法度,关乎百姓生计,绝无通融之余地!”
张鲸脸上的笑容僵住,手中的锦盒险些掉落。他没想到,陈矩竟然如此不给面子,连如此贵重的礼物都不收,态度还如此坚决。他知道,此事已无挽回余地,只能悻悻地收起锦盒,冷哼一声,拂袖而去。
离开临清后,张鲸并未返回京师,而是暗中派人联络漕运沿线尚未被查办的涉案官员,企图销毁证据,嫁祸他人。可陈矩早已料到他会有此一举,提前下令缇骑严密监控所有涉案人员,封锁交通要道,张鲸的图谋最终落空。
数日后,陈矩将所有证据整理成册,以六百里加急送往京师。万历帝览奏后,勃然大怒,当即下旨:“张诚贪赃枉法,罪大恶极,着即处斩,枭首示众,抄没家产!所有涉案官员,上至知府、下至仓大使,一律从严查办,绝不姑息!”
圣旨下达,临清街头人山人海。张诚被押赴刑场,百姓们纷纷投掷石块、烂菜叶,骂声不绝。随着一声令下,人头落地,这个作恶多赌蠹虫终于得到了应有的惩罚。
与此同时,漕运沿线的清查行动也全面展开。陈矩按照证据,将涉案的一百余名官员、胥吏逐一处置:其中十人因贪污数额巨大、情节恶劣,被判处死刑;三十余人被流放三千里,永不赦免;其余人员或革职查办,或降职调离,漕运系统为之一清。
此案震动下,不仅让朝廷追回了巨额赃粮和赃款,更震慑了所有贪腐官员。百姓们感念陈矩的刚正不阿,沿途纷纷立起长生牌位,尊称他为“陈佛”,称颂之声传遍运河两岸。
案件了结后,陈矩并未急于回京复命。他深知,查办贪官只是治标,要想彻底解决漕阅弊病,必须从制度上进行改革。他留在临清,召集漕运总督、沿线知府、钞关主事等官员,以及经验丰富的老仓吏、运丁,反复商议,最终向朝廷上疏,提出了一套完整的漕运监管改革方案,其中最核心的便是“连环担保法”。
此法规定:漕粮从粮户交粮开始,到州县粮仓接收、漕船押运、钞关查验,再到京师粮仓入库,每个环节的官员、运丁、仓吏都需签订连环担保文书,相互监督,相互负责。若某一环节出现亏空、掺假等问题,不仅该环节的负责人要受重罚,上下关联的所有人员都需连坐受罚,轻则降职,重则流放。同时,设立专门的监察御史,沿运河巡查,定期核对账簿与实物,确保制度落实。
万历帝对这套改革方案极为赞赏,当即下旨准奏,在全国漕运系统推广实施。此法虽严苛,却直击漕运腐败的要害,有效遏制了集体舞弊的行为。此后十年间,漕运系统虽仍有弊,但再也没有发生过如此惊动地的亏空大案,京师的粮食供应始终稳定,为大明王朝的稳定奠定了坚实的基础。
一切安排妥当,陈矩才率领一行人踏上回京之路。船行运河之上,两岸杨柳依依,百姓们闻讯赶来,站在河堤上挥手致意,口中高呼“陈佛千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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