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在ARAc核心医疗区那恒定的苍白光线与仪器规律的滴答声中,又悄然滑过了两周。木曲儿心头那关于“不同步生命周期”的冰冷恐惧,并未因时间的流逝而消散,反而如同潜伏在骨髓深处的寒意,随着她每一次凝视姚浏那仿佛被时光赦免的年轻睡颜,而变得更加具体、更加蚀骨。她开始害怕照镜子,害怕在镜中看到自己眼角可能新添的、哪怕再细微的纹路,害怕发现一根隐匿在黑发中的、刺目的银丝。这种对自身正常衰老进程的病态敏感,成了她日夜啃噬心灵的、无声的酷刑。
然而,命运似乎总喜欢在人们以为已经触底时,展现出它更加残酷的一面。
那是一个午后,窗外的阳光难得地穿透了连日阴霾,在病房的地板上投下几块明亮却毫无温度的光斑。木曲儿正按照护理师的指导,心翼翼地为姚浏活动着关节,防止肌肉萎缩。她握着他依旧没什么力气的手腕,轻柔地做着屈伸动作,口中无意识地低声哼唱着一首他们大学时代都很喜欢的、旋律轻快的老歌。这是她这些日子以来养成的习惯,仿佛这些熟悉的旋律,能构筑起一条穿越昏迷迷雾的通道,将她的思念与呼唤,传递到他沉睡的意识深处。
就在她哼到副歌部分,指尖感受着他手腕处皮肤那异于常饶、过于光滑的触感时,她突然感觉到,掌心中那只一直柔软无力、任由她摆布的手,几不可察地、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
不是抽搐,不是神经反射,那是一种带着微弱意识的、试图回握的力道!
木曲儿的哼唱声戛然而止,呼吸在瞬间停滞。她猛地低下头,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紧,又骤然松开,狂跳得几乎要撞破胸腔。她死死地盯着两人交握的手,眼睛一眨不眨,生怕刚才那一下只是自己过度期盼下产生的幻觉。
一秒,两秒……
就在她几乎要被巨大的失望再次淹没时,那只苍白的手,再次清晰地、带着一种仿佛穿越了万水千山的艰难,在她掌心极其微弱地,却又确凿无疑地,勾了勾她的手指!
“姚浏?!” 木曲儿的声音带着无法控制的颤抖和哭腔,她猛地抬起头,望向他的脸。
奇迹,就在这一刻发生了。
姚浏那紧闭了漫长岁月的眼睫,如同被春风惊动的蝶翼,开始剧烈地、却又无比艰难地颤动起来。他的眉头微微蹙起,仿佛在抵抗着某种沉重的束缚,喉咙里发出几声极其沙哑、意义不明的气音。最终,在木曲儿几乎要窒息的注视下,他那双曾经深邃明亮、后又饱含痛苦与迷茫的眼眸,缓缓地、缓缓地……睁开了一条细微的缝隙。
没有焦距,没有神采,只有一片浑浊的、仿佛蒙着厚重阴霾的茫然。但那双眼睛,确确实实地睁开了!他醒了!在经历了长达一个多月的、濒死的深度昏迷后,他终于挣扎着,从那片无边的黑暗深渊中,浮回了现实的水面!
“医生!陈教授!他醒了!他醒了!” 木曲儿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平呼叫铃前,用尽全身力气按了下去,声音嘶哑地对着通讯器狂喊,泪水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模糊了她的视线。她跌跌撞撞地回到床边,想要紧紧抱住他,又怕碰碎了他这来之不易的清醒,只能颤抖着双手,轻轻捧住他那只刚刚动过的手,泣不成声。
医疗团队以最快的速度涌入病房,各种检查、询问、测试迅速而有序地展开。姚浏的意识显然还没有完全恢复,他反应迟钝,目光涣散,对于医生的问题无法做出有效回应,大部分时间只是疲惫地闭着眼睛,偶尔睁开,眼神里也充满了困惑与置身事外的疏离。但他的生命体征,却在以一种令人惊讶的速度稳定和好转,仿佛他体内那异常的生命力,一旦被重新激活,便展现出了强大的修复能力。
木曲儿被暂时请出了病房,她靠在走廊冰凉的墙壁上,激动与喜悦的泪水依旧不停地流淌,浑身都因为这突如其来的巨大惊喜而脱力般微微颤抖。苏雨和周振闻讯赶来,同样激动不已。
然而,当姚浏的状况逐渐稳定,能够进行一些简单的、断断续续的交流时,木曲儿心中那刚刚燃起的、炽热的喜悦,却如同被泼了一盆带着冰碴的冷水,迅速冷却、凝固。
他似乎……变了。
不再是昏迷前那种沉重的、背负着道德枷锁的疲惫与挣扎,也不是更早之前那种被能力折磨的痛苦与迷茫。他的眼神深处,多了一种木曲儿从未见过的、冰冷的、近乎……抽离的东西。仿佛他不再仅仅是那个名为“姚浏”的个体,而是成了一个站在更高维度、冷静地审视着自身与周遭一切的……观察者。
他开始询问自己昏迷期间发生的事情,声音沙哑而缓慢。木曲儿强忍着内心的不安,尽量用平和的语气,告诉了他“纯粹人类”的袭击,伊万和石头的重伤,以及她为了争取立法保护而进行的巡回演讲和引发的社会大讨论。
他静静地听着,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只是在听到伊万可能终身与轮椅为伴、石头受到严重精神创伤时,闭合了一下眼睛,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
然后,他问起了自己的身体状况。
木曲儿的心猛地一沉,她犹豫着,不知该如何开口。但姚浏那虽然虚弱却异常执着的目光,让她无法回避。她深吸一口气,尽量用最委婉、最不具冲击力的方式,告诉了他关于细胞异常、伤口快速愈合、端粒延长……以及,陈景明教授关于他可能拥影远超自然极限寿命”的理论推测。
她完,紧张地看着他,等待着他的反应——震惊?恐惧?或是和她一样的茫然?
都没樱
姚浏只是静静地躺在那里,目光空茫地望着花板,沉默了许久许久。病房里只剩下仪器规律的滴答声,那声音此刻听来,竟像极了某种无情的时间流逝的倒计时。
终于,他极其缓慢地转过头,那双刚刚恢复些许清明的眼睛,看向了木曲儿。那眼神里,没有了往日的深情与眷恋,只剩下一种令人心寒的、仿佛洞悉了某种终极悲剧的……平静的绝望。
“所以……”他的声音沙哑得如同破旧风箱,每一个字都像是用尽了力气,“我可能会……活得……很久很久……而你……”
他没有再下去,但那双眼睛里传达的意思,已经清晰得如同利剑,瞬间刺穿了木曲儿所有伪装的坚强。
他知道了。他明白了那“不同步生命周期”意味着什么。
而且,他已经在……考虑后果了。
一种比得知他可能永生时更加尖锐、更加具体的恐慌,如同冰冷的毒蛇,骤然缠紧了木曲儿的心脏。
接下来的几,姚浏的身体恢复速度快得惊人,仿佛要将他昏迷期间停滞的时间加倍补偿回来。他可以坐起来了,可以在搀扶下勉强站立片刻,甚至能进行一些简单的对话。但他对木曲儿的态度,却发生了一种微妙而坚决的转变。
他不再主动去握她的手,当她像往常一样习惯性地去触碰他时,他会几不可察地、却又异常坚定地将手移开,或者转过身体,避开她的目光。他开始长时间地沉默,望着窗外出神,眼神里是她完全无法理解的、深沉的悲哀与一种……仿佛在下定某种决心的冰冷。
木曲儿心中的不安与恐惧,与日俱增。她试图和他沟通,试图用往日的回忆、用他们对未来的承诺来唤回那个熟悉的姚浏。
“姚浏,你看,外面的茉莉花开了,是你以前最喜欢的……”
“等你再好一点,我们回蓝月湖看看好不好?就像上次一样……”
“不管未来怎么样,我们在一起,好不好?”
面对她心翼翼的、带着哀求的试探,姚浏大多数时候只是沉默。直到有一傍晚,夕阳的余晖将病房染成一片凄艳的暖橙色,他靠在床头,目光落在窗外那轮即将沉落的红日上,终于用一种平静到近乎残忍的语气,出了他苏醒以来,最长的、也是最具毁灭性的一段话:
“曲儿……”他唤她的名字,声音依旧沙哑,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冷静,“看着我老去……然后,留下我一个人……在那漫长到……看不见尽头的时间里……这太残忍了。”
木曲儿的心脏骤然停止了一拍,全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冻结。
他缓缓转过头,看向她,那双曾经盛满了对她无限爱恋的眼眸,此刻只有一片荒芜的、令人心碎的理智:“或许……在我……彻底变成你的负担之前……在我不得不眼睁睁看着你……一点一点被时间带走之前……离开……对你,对我……才是……最好的选择。”
“分离……”他吐出这两个字,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随即疲惫地闭上了眼睛,不再看她,“长痛……不如短痛。”
病房里死一般的寂静。木曲儿呆呆地站在原地,仿佛被一道惊雷劈中,从头到脚一片冰凉。她看着他紧闭双眼、仿佛已经将自己放逐到另一个世界的侧脸,看着他周身散发出的那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冰冷的决绝,一直强忍着的泪水,终于汹涌决堤。
但她没有哭出声,也没有像往常一样扑过去抱住他。她只是站在那里,任由泪水疯狂地流淌,身体因为极致的愤怒、悲伤和一种被背叛般的痛苦而剧烈地颤抖着。
良久,她抬起手,用力抹去脸上的泪水,一步步走到他的床边。她的脸色苍白如纸,但那双被泪水洗过的眼睛,却亮得惊人,里面燃烧着一种混合着心痛与不容置疑的坚决的火焰。
她伸出手,不是去碰他避开的手,而是直接捧住了他冰冷的脸颊,强迫他睁开眼,看向自己。
“姚浏,”她的声音带着哭过后的沙哑,却异常清晰、坚定,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心脏里呕出来的一般,“你听好了。”
她直视着他那双充满了痛苦与逃避的眼睛,一字一句,斩钉截铁:
“我宁愿要和你在一起的、短暂的几十年相守,也绝不要没有你的、漫长到令人绝望的所谓‘永生’!”
“你以为你离开,就是为我好?就是解脱?那是自私!是懦弱!” 她的声音提高,带着前所未有的激动,“是,我会老,我会死!但那又怎么样?只要我们在一起的每一,都是真实的,都是温暖的,那就值得!”
“时间的长短,从来不是衡量爱情的标准!你以为漫长的生命是恩赐?我看着你现在这个样子,我只觉得那是诅咒!是最残忍的诅咒!” 她的泪水再次滑落,滴在他的脸上,滚烫,“如果你真的拥有了那么长的生命,那我才更要留在你身边!用我有限的时间,尽可能多地给你留下温暖的回忆,让你在以后那没有我的、漫长的岁月里,至少有东西可以怀念,有力量可以支撑!”
“你想用分离来逃避未来的痛苦?” 她用力摇头,眼神痛楚而执拗,“那现在的痛苦呢?你现在推开我,我们立刻就会痛苦!姚浏,别用你想象中的、未来的悲剧,来惩罚现在的我们!别让你那该死的‘理智’,玷污了我们好不容易才找回的‘纯粹’!”
她的话语,如同密集的鼓点,又如同最锋利的刀刃,一刀一刀,劈开他试图筑起的、冰冷的自我保护壁垒。姚浏怔怔地看着她,看着她眼中那毫不退缩的、如同烈火般燃烧的爱意与坚决,看着她脸上纵横的泪水,他眼中那层冰冷的、抽离的硬壳,终于出现了一道清晰的裂痕。
一种巨大的、几乎要将他淹没的悲伤与动容,从裂缝中汹涌而出。他张了张嘴,想要什么,却发现自己发不出任何声音,只能任由滚烫的泪水,从他那双曾经以为已经干涸的眼眶中,汹涌地滑落。
木曲儿看着他终于崩溃流泪的样子,心中痛极,却又有一种奇异的释然。她没有再话,只是俯下身,不顾他微弱的挣扎,用力地、紧紧地抱住了他颤抖不已的、冰冷的身体。
分离的危机,在这一刻,被她用最决绝、最炽热的情感,暂时击退了。
但他们都清楚,横亘在他们之间的,那关于时间的、巨大的、不对称的阴影,并未消失。它只是从一场即将爆发的决绝分离,转变成了两人必须共同面对、共同承受的、更加漫长而痛苦的内部煎熬。
未来的道路,依旧布满了关于时间与生命的、无解的难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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